去重庆那天,权收拾了两件琼的换洗衣服,权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铁皮盒子,里面是他们攒了十多年的钱 —— 一沓沓皱巴巴的零钱,用橡皮筋捆着,最大的面额是五十块。权数了三遍,一共两万三千块,他用一块红布包好,揣在贴身的衣兜里,像揣着个滚烫的烙铁。“别担心,钱不够我们再借。” 他给琼拢了拢衣领,语气尽量轻松。
大女儿美美在重庆读中专,听说爸妈要来,提前在车站等着。看到权费力抱着琼下车,琼的脸色苍白得像纸,美美眼圈一下子红了:“妈,你咋瘦成这样了?” 琼接着女儿的手,想笑,嘴角却扯不动:“没事,就是有点累。”
重医一院的人比县医院还多,排队挂号、排队检查,折腾了两天,终于住上了院。住院的头天晚上,琼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的月亮,忽然说:“今天好像是五月二十五吧?” 权点点头:“是啊,咋了?” 琼笑了笑:“今天是美美十八岁生日哟,时间过得真快,我家美美都成年了。”
美美正在给琼削苹果,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妈,你记错了,我的生日是明天。” 琼哦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老了,记性不好了。” 可转头,她偷偷抹了抹眼睛 —— 她没记错,美美是五月二十五生的,只是那天她在地里干活,疼得直不起腰,权骑着自行车把她送到乡医院,美美就出生在医院的过道里,哭声响亮得很。这些事,她怎么会忘?
住院后的日子,是琼这辈子最煎熬的时光。每天早上八点开始输液,输到下午三四点,手臂上的针眼密密麻麻,青一块紫一块。药吃了一把又一把,可疼痛却越来越剧烈,从骨头缝里蔓延到全身,疼得她直打滚。医生给她开了吗啡,一针下去,疼痛能缓解几个小时,可药效一过,疼得更厉害。
不到一个月,琼瘦了二十多斤,原来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脸颊凹陷下去,眼睛显得格外大。美美白天要上课,晚上就跑到医院来照顾她,给她擦身子、喂饭、倒尿盆,有时候琼疼得睡不着,美美就坐在床边给她唱歌,唱她小时候教的童谣,唱着唱着,两个人都哭了。
“美美,你说我会不会好不了了?” 有天晚上,琼摸着女儿的头发,声音微弱。
美美握着她的手,用力摇摇头:“妈,你肯定会好的,医生说了,只要好好治疗,就能出院。”
可琼知道,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她越来越没力气,连说话都觉得累,有时候神志恍惚,会把权当成她爹,把美美当成小时候的自己。
六月底的一天,琼突然拉住权的手,眼神异常清醒:“我们回家吧,回荣昌,我想回家了。”
权眼圈一红:“再等等,医生说还得观察一段时间。”
“不,我要回家,我不想死在医院里。”
琼的语气很坚定,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我想看看家里的田,看看猪圈里的猪,想睡在自己的床上。”
权拗不过她,只好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家那天,美美要上课,没能送他们,只是站在医院门口,看着他们坐的车越来越远,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琼靠在车窗上,看着路边的树飞快地往后退,心里一片茫然 ——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只知道,她想回家。
回到乡下老家时,是农历六月二十六。家里的田已经荒了,杂草长得比庄稼还高,猪圈里的猪被权的弟弟帮忙喂着,见了他们,哼哼唧唧地凑过来。琼躺在自己的床上,看着屋顶的瓦片,忽然觉得很安心。可这种安心没持续几天,疼痛就再次袭来,比在医院时更厉害,她连饭都吃不下了,瘦得皮包骨头,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
农历七月初三,天气异常炎热,太阳像个火球挂在天上,空气里没有一丝风,连狗都趴在树荫下吐舌头。琼躺在床上,盖着薄被,却觉得浑身滚烫,像要被烧化了。她睁开眼,看着窗外的天空,一片惨白,没有云,只有刺眼的太阳。她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失,像田里被太阳晒干的水,很快就会消失不见。
“权……” 她用蚊子般微弱的声音喊着丈夫的名字。
权赶紧凑过来,握着她的手:“我在,咋了?”
琼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想吃…… 冰糕……”
权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他记得,琼最喜欢吃冰糕,尤其是夏天,干完农活回家,买一根冰糕,含在嘴里,能凉快半天。可自从她生病后,医生说不能吃生冷的东西,就再也没吃过。现在,她想吃了。
权抹了把眼泪,转身就往外跑。村里的小卖部在村口,离他家有两里地,他跑得飞快,汗水湿透了衣服,贴在背上,像一层膏药。
小卖部的老板娘见他气喘吁吁的,笑着问:“权哥,这么着急干啥?”
“冰糕,给我拿一根冰糕,要奶油的。” 权的声音还在抖。
老板娘从冰柜里拿出一根奶油冰糕,用塑料袋包好递给她。权付了钱,转身又往回跑,手里的冰糕化得很快,奶油顺着塑料袋往下滴,滴在他的手背上,凉丝丝的。
回到家时,琼还睁着眼睛,等着他。权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撕开冰糕的包装纸,拿起冰棍,递到琼的嘴边。琼想伸手去接,可手臂却软得抬不起来,权只好亲自喂她。冰糕很凉,甜丝丝的,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一口一口地把冰糕吃完。
“好吃……” 她笑了笑,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
权握着她的手,眼泪滴在她的手背上,冰凉冰凉的。琼靠在枕头上,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权坐在床边,一直握着她的手,直到后半夜,他才发现,琼的手凉了,呼吸也没了。
那天凌晨三点,琼走了。权坐在床边,看着她苍白的脸,愣了很久,才想起要给孩子们打电话。他颤抖着手拿起手机,先打给美美,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美美迷迷糊糊的声音传来:“爸,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