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郑身故之后,这几天的客栈和商队都浸在一种异样的平静里,静得能听见庭院中梧桐叶飘落的簌簌声。老郑的儿子郑明远带着媳妇李氏星夜兼程赶到宋城,一身风尘尚未拂去,便先去见了何季蓉与徐掌柜。何季蓉握着李氏冰凉的手,将老郑 “意外” 坠楼的经过细细说罢,末了红着眼眶道:“郑老是商会的顶梁柱,后事有我在,断不会委屈。” 徐掌柜在一旁连连点头,早已备下干净院落让他们歇脚,又遣人置备了丧礼所需的素布与香烛。
今日是老郑的头七,按民间习俗,需在道观设坛诵经超度亡魂。何季蓉与郑明远一早就商议妥当,要在城外十里的 “遮云观” 举行法事。天刚蒙蒙亮,客栈里便响起细碎的脚步声,车队伙计们都换上浆洗过的素色衣衫,连马厩里的骡马也被套上白麻布缰绳。
江寒及南下车队众人,连同老郑的亲属好友,一同往 “遮云观” 方向前去。扶灵队伍路过宋城牌坊时,送葬人群自动向两侧退开。穿街而过的货郎挑着空担立在墙角,扁担上的拨浪鼓还在轻轻摇晃,却没了往日的喧闹;茶馆二楼的酒客都停下喧哗,趴在栏杆上往下望,有人悄悄抹去眼角的湿润;连街角玩耍的孩童也被母亲捂住嘴,只睁着懵懂的眼睛望着这支素白队伍。唯有灵柩上覆盖的白幡在正午日头里猎猎作响,将远处遮云观的飞檐一角衬得愈发肃穆。
八名精壮的车队护卫身着素色麻衣,腰系麻绳,双手稳稳托着灵柩两侧的木杠。灵柩外涂着厚重黑漆,棺头雕刻的缠枝莲纹被白绸层层包裹,仅露出些许暗沉轮廓。何季蓉一身缟素,裙摆扫过地面时带起细碎尘土,她扶着棺尾的雕花把手,肩头随脚步微微颤动,素帕捂在唇边却挡不住压抑的呜咽。老郑的几个嫡亲晚辈跟在灵柩后方,郑明远与李氏走在最前,尽皆披麻戴孝,腰间系着斩衰孝带,手里拄着缠白纸的哭丧棒。客栈徐掌柜佝偻着身子走在灵柩左侧,他褪下常穿的锦缎马褂,换上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手里攥着串油亮的菩提子,念佛声混在风声里忽断忽续。
今日的江寒也身着素衣,梁文君与杏儿跟在队伍最后。正午之前,队伍抵达 “遮云观” 门前。
遮云观坐落在宋城外十里处的一座小山丘上,丘不算高,却林木葱郁,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山道蜿蜒而上,道旁偶有野生酸枣树,枝桠上还挂着几颗未成熟的青果。道观山门在山丘半腰,朱漆斑驳的木门上方,悬着一块黑底金字匾额,“遮云观” 三个大字笔力遒劲,只是边角已有些磨损,透着几分岁月沧桑。山门两侧各立着一尊石狮子,虽不算高大,却也威风凛凛,石身上布满青苔,更显古朴。从山门往上望去,几座灰瓦白墙的殿宇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丘顶部,屋脊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淡淡光泽,偶尔有几只灰鸽从殿顶飞过,留下几声咕咕啼鸣。
当扶灵队伍抵达遮云观山门前时,观主玄空子已带着弟子迎了出来。玄空子已是八旬高龄,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色道袍,手里拄着一根枣木拐杖,杖头被摩挲得油光锃亮。他身后跟着一位中年道士,约莫四十多岁,面容清瘦,颔下留着三缕短须,身着同色道袍,只是料子更为挺括 —— 正是他的师弟司空子。再往后,是十几个年轻道士,皆穿青色道袍,垂手侍立,神情肃穆。
玄空子颤巍巍走上前,对着灵柩拱手行礼,声音苍老却清晰:“郑老先生一路走好,贫道玄空子,率弟子在此迎候。”
何季蓉连忙上前还礼,眼眶微红:“有劳观主。”
玄空子轻轻摆了摆手,叹气道:“分内之事,何谈费心。只是郑老先生遭此横祸,实在令人惋惜。” 他顿了顿,看向众人,“快请入观吧,法事已准备妥当。”
众人随玄空子一行走进山门,穿过前院,来到大殿前。玄空子转过身,对何季蓉与郑明远道:“今日这场法事,本应由贫道亲自主持,只是贫道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便由师弟司空子代劳吧。贫道在一旁旁观,为郑老先生诵经祈福。”
司空子上前一步,拱手道:“诸位放心,贫道定会尽心尽力,为郑老先生超度亡魂。”
就在这时,站在队伍最后的梁文君与杏儿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惊讶。梁文君眉头微蹙,杏儿忍不住撇了撇嘴,拉了拉梁文君的衣袖,低声嘟囔:“小姐,你看那司空子,不就是前几日在宋城街头给你测字算命的那个道士吗?当时就觉得他油嘴滑舌,肯定是个骗吃骗喝的主儿,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
梁文君轻轻拍了拍杏儿的手,示意她噤声,低声道:“莫要妄言,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小心惊扰了郑老的亡灵。” 杏儿虽心中不满,却还是听话地闭了嘴,只是看向司空子的眼神多了几分不屑。
司空子似有所觉,目光淡淡扫过梁文君与杏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随即恢复平静,对众人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开始吧。”
大殿内,法事正式开始。司空子身着绣有八卦图案的法袍,手持桃木剑,踏着禹步走上法坛。坛上香烟缭绕,烛火摇曳,供着三清神像,两旁罗列着钟、鼓、磬等法器。玄空子端坐在坛侧蒲团上,闭目诵经,声音低沉悠长。
司空子先是敲响法钟,三声钟鸣过后,众道士齐声诵经,经文晦涩却透着庄严神圣之气。他手持令牌,对着灵柩行三跪九叩大礼,随后拿起朱砂笔,在黄表纸上飞快画着符咒,口中念念有词。画完符咒,他将其点燃,灰烬随殿内穿堂风飘散。接着,他拿起铙钹,与其他道士配合敲击,节奏时而急促如骤雨,时而舒缓似流泉,整个大殿都被这肃穆氛围笼罩。
法事持续近两个时辰才结束。司空子卸下法袍,额上渗着细密汗珠,带着几分疲惫往后殿走去。刚到后殿门口,便见何季蓉、梁文君、江寒等人正坐在那里休息。
杏儿一见司空子进来,当即站起身,指着他怒声道:“你这个道士,果然不是好人!在街头装神弄鬼骗钱,跑到道观里又装模作样做法事,到底想干什么?”
司空子闻言,神色依旧平和,目光落在杏儿身上,语气淡然:“小道行事光明磊落,那日为梁小姐测字,所言皆是肺腑,何来诓骗一说?”
“你还敢说!” 杏儿气不打一处来,“当时你说的话玄玄乎乎,临时又加价,不是骗人是什么?”
“杏儿!” 梁文君厉声制止她,随即起身向司空子拱手道,“司空道长莫怪,小丫鬟不懂事,出言无状,还望海涵。”
司空子轻摇拂尘,微微颔首:“无妨。世间谤誉,皆如过耳之风。”
江寒、何季蓉等人见此情景,虽面露惊讶,却都碍于场合,闭口不言。
今日法事结束后,众人准备离开。司空子走到梁文君面前,缓缓道:“梁小姐,再次见面亦是缘分,贫道有几句赠言相告。”
梁文君道:“司空道长请讲。”
司空子目光沉静,缓缓道出:“命里莫贪缘分,智慧本在心中,两手空空如也,方可羽化乘风。”
梁文君一听,正想细问其中含义,司空子却已转身,步履轻缓地悄然离去,只留下一个清瘦背影,仿佛从未停留。
离别之时,梁文君向玄空子拜谢。她犹豫片刻,终究开口问道:“观主,不知司空子道长为人道行如何?”
玄空子睁开浑浊却有神的眼睛,看了看梁文君,缓缓道:“家师曾言,师弟乃百年难遇的得道天才。”
梁文君心中一惊,若有所思地望着遮云观的方向,久久没有言语。江寒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该启程了。一行人踏着夕阳余晖,慢慢向宋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