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那场闹剧过后,苏老太和孙秀母女在村里常碰面,却总像往常一样擦肩而过,半句交流也无。眼神碰着了,也只当是见了陌生人,各自把头扭向一边,脚步都不带顿的。
眼下是夏收夏种的农忙时节,日头把地皮晒得发烫,村里却没半分清闲。
孙秀家的田紧挨着苏老太家,农忙时难免起摩擦。
每次遇上这情形,孙秀都不跟苏老太正面冲突,只找村支书来协调。
分田到户后的首个夏收,全由孙秀一人操持。
从挥镰割麦到脱粒扬场,再到摊晒入仓,她连轴转着忙,手上磨出好几处血泡,半句累话也没说过。
李建国总主动来搭把手,孙秀得空了,也会去李建国家帮着做些农活。
等到最后过秤清算,扣去该交的公粮,留足来年的种子,粮囤里竟还余下两百斤麦子。
孙秀望着囤里堆起的麦堆,往囤边一靠,重重舒了口气——这两百斤粮食,就是她和苏念塘下半年的安稳日子。
往年没分田时,每年开春家里准断粮,母女俩只能靠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配着山芋勉强填肚子。
孙秀盘算着,把余下的麦子卖掉,换些钱给苏念塘扯块布料做新衣裳。再过些日子,就是念塘十岁的生日了。
苏念塘放学刚进门,瞧见屋里堆着的麦子,眼睛一亮:“娘,咱家收了这么多粮,以后咱们再也不愁了!”
孙秀笑着揉了揉苏念塘的头:“是啊,以后娘俩再也不用顿顿喝稀糊糊了。”
苏念塘跑到麦堆旁,伸手抓起一把麦子,麦粒从指缝间滑落,他仰头看孙秀:“娘,这些麦子除了吃,还能做啥?”
“余下的麦子,娘打算卖掉些。”孙秀蹲下身,帮他拍掉手上的麦糠,“过阵子是你十岁生日,给你扯块新布料,做件合身的褂子。”
苏念塘眼睛瞪得更大,手猛地攥紧:“真的?像学校里潘红霞那样,红色带花的褂子吗?”
“只要你喜欢,娘就给你扯。”孙秀点头,指尖划过他额前的碎发。
苏念塘突然放下手,往后退了半步:“娘,不用扯那么好的,普通布料就行。卖麦子的钱,留着给你买双新鞋吧,你那双鞋都磨破底了。”
孙秀心里一暖,拉过他的手:“娘的鞋还能穿,你的生日要紧。以前总让你穿旧衣裳,今年说啥也得给你做件新的。”
苏念塘抿着嘴笑,又抓了把麦子:“那我要藏两把麦子,等生日那天,跟新衣裳一起摆在桌上,让爹也看看。”
“好,咱一起摆。”孙秀应着,看着她蹦蹦跳跳去屋檐下找小布包,嘴角的笑意藏不住。
李建国傍晚过来,说定明天一早就动身交公粮。他说交公粮的人准多,晚了要晒一整天,天热得熬人。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建国就拉着板车到了孙秀家。两人麻利装完公粮,径直往公社粮站赶。
一路尘土扑脸,他俩轮换着拉车,等日头升到头顶,才总算到了地方。
粮站门口早排起长队,板车挤得满满当当,人声、牲口嘶鸣声搅成一团。很快轮到他们,李建国抱麦袋过秤、送验粮员检查、扛着往仓库卸,一套流程跑完,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最后,他帮孙秀把空袋子摞齐,笑着开口:“今年你家粮质顶好,验粮的老周都多夸了两句。”孙秀擦把汗,笑着应声:“李大哥,这阵子多亏你。”
交完公粮刚过十点,李建国拉着板车,孙秀坐在车沿上往回走。半道上,瞧见常来村里送信的邮递员,正和一个人站着说话。
那人戴顶宽檐太阳帽,帽檐压得低,看不清脸,穿件挺括的蓝布褂子,手里拎个四方皮包,和村里庄稼人模样全然不同。
两人正要擦肩而过,孙秀忽然听见那戴太阳帽的男人提到“古塘村杨春花”。
她立马伸手戳了戳李建国后背,李建国回头,见她递来个眼神,当即停下板车,蹲下身假装检修车轮。
只听那男人接着问:“杨春花现在还好吧?能告诉我,她在哪儿上班不?”
邮递员顿了顿,反问:“你不是见过她?怎么还来问我。”
“那次别提了,差点……”男人话说一半,突然收了声。
邮递员撇撇嘴,答道:“她一直在供销社,守着副食品柜台,如今可是个吃香的差事。”
那男人一听“供销社”“副食品柜台”,脚底下立马加快,转身就往供销社方向跑。
刚跑出去两步,邮递员冲他喊:“王强,中午还去我家吃饭不?”
“王强?”这名字一出口,孙秀和李建国同时心里一惊,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疑惑,二话不说拉起板车,悄悄跟了上去。
他们不远不近跟着王强进了供销社,径直走到副食品柜台前。杨春花正低头给顾客打酱油,抬头瞥见王强,手里的油提子猛地一顿,脸色瞬间白了半截,差点叫出声来。
她定了定神,强装镇定地开口:“你……怎么来了?”
杨春花飞快扫了眼四周,见没人注意这边,赶紧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你先走吧,下班后,到乡卫生院门口等我。”王强没多话,点点头转身就往外走。
孙秀和李建国交换个眼神,脚步没停,依旧悄悄跟在他身后。王强脚步不停,出了供销社就往镇东头走,孙秀和李建国拉着板车,隔着两丈远跟着,板车轮子碾过石子路,发出“咯吱”的轻响,生怕被察觉。
眼看王强拐进一条窄巷,两人赶紧加快脚步,到巷口时,正瞧见他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停下,敲了三下门,节奏不快不慢。
门很快开了条缝,一只手伸出来把他拉了进去,门板“吱呀”一声又合上了。
“这是干啥?神神秘秘的。”李建国压低声音,皱眉盯着那扇门。
孙秀没说话,目光落在门板上挂着的旧灯笼上——灯笼褪色的红绸边,看着倒像是镇西头老木匠家的手艺。
两人刚要往前凑,就听见巷口传来脚步声,扭头一看,是村东头木匠老周背着工具包路过。
老周瞧见他俩,笑着打招呼:“咋在这儿歇着?孙秀,你家的事办完啦?”
孙秀赶紧摆手,扯了个谎:“板车轱辘有点晃,歇会儿修修。”李建国也跟着附和,手却悄悄把板车往巷口挪了挪,挡住老周的视线。
老周没多想,点点头就走了。
等他的脚步声远了,孙秀才凑近李建国:“这王强,看着不像是找杨春花叙旧的,倒像是有啥要紧事。”
李建国也觉得奇怪:“杨春花在供销社当售货员,日子过得顺顺当当,咋会跟这种躲躲藏藏的王强打什么交道?”
正说着,那扇木门又开了,王强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揣进怀里就往乡卫生院方向去。
孙秀和李建国对视一眼,决定兵分两路——李建国留下盯着那扇门,孙秀悄悄跟着王强,看看他要干啥。
孙秀把板车交给李建国,拢了拢衣襟,不远不近跟着王强到了乡卫生院门口。
此时离下班还有半个时辰,王强找了棵老柳树靠着,从口袋摸出根烟点燃,时不时往卫生院门口瞟,怀里的油纸包被他按得紧紧的。
孙秀躲在不远处的墙角,心里犯嘀咕:这油纸包看着平平的,里头到底装了啥?
正琢磨着,就见杨春花挎着布包从供销社方向走来,脸上带着几分焦躁,到了卫生院门口,没等王强开口,就先拽着他往旁边的矮墙后走。
孙秀悄悄挪过去,隐约听见杨春花的声音:“你怎么还敢来找我,那一次差点闹出人命,幸亏那野种命大,要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王强伸手想拉杨春花的胳膊,却被她躲开。
他讪讪收回手,声音软了下来:“春花,别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咱们……两年多没见面,你不想我吗?”
杨春花往后退了半步,警惕地扫了眼四周,皱眉道:“你刚才说,有什么发财的机会,是什么东西?”
王强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回了句啥,孙秀没听清,只听见杨春花紧跟着问:“这能行吗?会不会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