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8团指挥部。
楚云飞的手指,在一张粗糙的草图上缓缓划过。
图上,一条匪夷所思的笔直线条,从平安县城出发,硬生生劈开了连绵的太行山脉。
线条旁边,还标注着一些奇怪的符号,侦察兵解释说,那是一种从未见过的铁塔,沿着道路一路延伸。
“云飞兄,这不可能。”
参谋长方立功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李云龙的部队,就算缴获了日本人的工兵联队,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修出这样一条路。”
“这已经不是战术问题,这是工程学上的奇迹。”
楚云飞没有说话,他只是盯着那张图。
他了解李云龙,那是个打仗的疯子,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土匪。
可土匪,是不会修路的。
更不会修这种,仿佛是用尺子在地图上画出来的路。
这背后,一定有他不知道的秘密。
“备车。”
楚云飞的声音很平静。
“不,准备两套商人的衣服,再备几匹好马。”
方立功一惊。
“云飞兄,你要亲自去?”
楚云飞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
“百闻不如一见。我要亲眼去看看,李云龙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两天后,平安县地界边缘。
楚云飞一身绸衫,扮作一个皮货商人,身后跟着化装成伙计的孙铭。
还没靠近,一股嘈杂的轰鸣声就钻进了他的耳朵。
那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是某种巨兽的呼吸。
他翻过一道山梁,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猛地一滞。
山谷里,上千人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几十台他从未见过的黄色钢铁机械,正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轻而易举地开山裂石。
一条宽阔平坦的路基,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前延伸。
这不是他想象中,那种靠鞭子驱赶的劳役。
工地上,每个人都精神饱满,脸上甚至带着笑容。
休息的时候,有干部模样的人,用大桶给他们送来热腾腾的饭菜和开水。
那饭菜的香味,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团座……”孙铭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们……好像是在……享受这个过程。”
楚云...飞心中一凛。
享受筑路?
这四个字,比那几十台钢铁巨兽带来的冲击还要大。
他不动声色,带着孙铭绕过工地,混在逃难的人流中,走进了平安县城。
踏入城门的那一刻,楚云飞的脚步,停住了。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座满目疮痍,刚刚经历过战火的废墟。
可眼前的,是一座他从未见过的,充满生机的城市。
街道宽阔洁净,是用一种黑色的材料铺成,平整得可以跑马车。
两旁店铺林立,幌子招展,买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街上的行人,衣着虽然朴素,但很干净,脸上没有国统区百姓那种常见的麻木和愁苦。
孩童们在街边追逐嬉戏,手里拿着糖人,笑声清脆。
在一个墙角,一个穿着灰色干部服的年轻姑娘,正拿着一根树枝,在沙盘上教一群孩子写字。
“人,一撇一捺,站直了,就是个人。”
那姑娘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楚云飞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
他带着孙铭,走进了一家挂着“国营第一饭店”牌子的饭馆。
店堂里坐满了人,有穿着军装的士兵,也有普通百姓,混坐在一起,高声谈笑。
“老板,来一份红烧肉,两碗白米饭。”
“好嘞!”
很快,一盘色泽红亮,香气扑鼻的红烧肉就端了上来。
肉块肥瘦相间,炖得软烂入味。
楚云飞夹起一块,放进嘴里。
就是这个味道。
他在德国留学时,吃过的正宗红烧肉的味道。
“结账。”
“承惠,一共一毛五分钱。”
楚云飞掏钱的手,顿住了。
一毛五?
在太原,这样一盘肉,没有两块大洋想都别想。
“老板,你这个价钱,能赚钱吗?”他忍不住问道。
那老板是个爽朗的中年汉子,一边擦着桌子一边笑道。
“客官,您是外地来的吧?现在城里粮食和猪肉,都是政府统一定价,不准我们乱来。”
“赚得不多,可来吃饭的人多啊!薄利多销,街坊邻里都能吃上一口肉,这日子,有奔头!”
老板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
楚云飞沉默了。
他走出饭馆,和街边的几个百姓攀谈起来。
“老乡,你们觉得这新来的赵市长,怎么样?”
一个正在纳鞋底的大娘抬起头,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赵市长?那是活菩萨!要不是他,我们这些穷苦人,哪能吃饱饭,穿暖衣?”
“还有李团长!”旁边一个年轻人抢着说,“那是咱们的保护神!有他在,小鬼子和那些地主老财,再也不敢欺负我们了!”
他们的言语间,没有丝毫的畏惧。
只有一种,楚云飞只在黄埔军校的开学典礼上,感受过的那种,近乎狂热的信任和拥护。
黄昏时分。
一阵清脆嘹亮的歌声,从远处传来。
“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楚云飞循声望去。
只见远处一座挂着“平安纺织厂”牌子的巨大厂房里,走出一队队年轻的女工。
她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排着整齐的队伍,一边走,一边放声歌唱。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们的脸上。
那是一张张,洋溢着自信和骄傲的脸。
腰杆挺得笔直,步伐矫健,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这股力量,是楚云飞在任何地方,都未曾见过的。
不是军队的杀伐之气,也不是政客的阴沉算计。
那是从根上焕发出来的,属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新生的力量。
夜幕降临。
楚云飞独自一人,登上了平安县的城楼。
城内,万家灯火,一盏盏明亮的电灯,将整座城市点缀得如同星河。
远处,工厂的烟囱冒着滚滚浓烟,机器的轰鸣声,像是这座城市强劲的心跳。
他回头,望向自己防区的方向。
那边,是一片死寂的黑暗。
自己治下的那些村镇,凋敝,贫穷,百姓们在苛捐杂税下苟延残喘。
而太原的那些达官显贵,在歌舞厅里一掷千金,却对前线的战事漠不关心。
他想起了重庆发来的那一封封,只谈派系利益,不问国家存亡的密电。
一股迷茫和痛苦,攫住了他的心脏。
一直自己为之奋斗的,是这个国家最正统的理想。
可眼前的一切,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什么是民族?
是让每一个百姓,都能吃饱饭,有衣穿。
什么是民权?
是让每一个民众,都能挺直腰杆,活得有尊严。
什么是民生?
是让这个国家,拥有自己的工厂,自己的道路,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这才是……这才是真正的三民……”
他靠在冰冷的城墙上,身体缓缓滑落,声音嘶哑地喃喃自语。
“我们……到底哪里错了?”
这一刻,他坚守了半生的信仰,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三天后。
一份由楚云飞亲笔撰写,用最高密级发出的电报,摆在了晋绥军总司令的办公桌上。
电报的内容,让这位在山西经营了几十年的“土皇帝”,一夜未眠。
而就在楚云飞的报告,在晋绥军高层引起轩然大波的同时。
一支由十几辆卡车和吉普车组成的车队,风尘仆仆地抵达了平安县城外。
车队停稳。
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气质儒雅的中年干部,从为首的吉普车上走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那座灯火通明,充满活力的城市,又看了看远处那热火朝天的筑路工地,眼中充满了震撼和审视。
“走吧,同志们。”
他对身后陆续下车的十几位干部说道。
“让我们亲眼看一看,这个让总部都为之震动,被称作平安模式的地方,到底创造了怎样的奇迹。”
“我们是来学习的,是来取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