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日头短，才过申时，天色就昏沉下来。颐宁院的小库房里却点起了两盏油灯，将堆积如山的年货零头料子照得清清楚楚。秋禾独自一人站在料子堆前，手里拿着册子，眉头微蹙，仔细地分拣着。
这差事看似简单，不过是把用剩的布头分给下人，内里却大有乾坤。哪块料子给哪个人，给多少，都暗含着人情世故。秋禾知道张嬷嬷把这差事交给她，分明是要考校她的眼力和分寸。
她先挑出几块颜色沉稳、质地厚实的绒料和缎子边角，大小足够做暖耳或手套的，这是预备给张嬷嬷和珊瑚姑娘身边几位得脸嬷嬷的；又选出些颜色鲜亮些的软缎、细棉布零头，给院里几个大丫鬟；剩下的，则按质地好坏大致分开，预备分给小丫鬟和粗使婆子们。
正对着几块颜色最鲜亮、但质地普通的绸缎零头发愁，不知该如何分配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对着这堆零头犯难呢？
秋禾抬头，见是小厨房的管事贺娘子提着个食盒站在那儿，心中一喜，连忙放下料子迎上去：贺娘子，您怎么得空过来了？
贺娘子笑着走进来，将食盒放在一旁：给姑娘炖了盏冰糖燕窝，顺道给你也带了碗糖蒸酥酪！哟，这零碎料子可不少，张嬷嬷让你分的？
秋禾应了声是，把自己打算如何分这些料子同贺娘子说了。贺娘子扫了一眼她分好的料子，点点头，手指点了点那几块让秋禾犯难的鲜亮色绸缎零头：这几块，给浆洗上的钱婆子吧。她小孙女年前要出门子，正愁没块鲜亮布头扎个头花，东西虽不值钱，却也是个心意。
秋禾恍然大悟：还是您想得周到，我竟没想到这一层。
贺娘子摆摆手，揭开食盒，端出那碗还温热的糖蒸酥酪递给秋禾：你年纪小，经的事少，慢慢就懂了。来，先把这个吃了，暖暖身子。
秋禾接过碗，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在小厨房待的时日虽然不多，但贺娘子相当于秋禾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师傅，不仅教她认食材、学规矩，还时常关照她的饮食起居，在这冰冷的深宅里，这样的善待如同冬日炭火。
谢谢娘子！秋禾小口吃着酥酪，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
贺娘子看着她，压低些声音：你妹子雨妮儿，我瞧着是个手脚利索的，但看着就是坐不住，老闷在屋里也不是个事儿，要不让她明儿个开始，来厨房给我搭把手？看看火，学拣个菜，总比到处乱窜强。
秋禾心里一热，她知道这是贺娘子在护着雨妮儿，给妹妹一个学规矩又相对安稳的去处。这...这太麻烦您了。
麻烦什么，多个帮手我还轻省些。贺娘子拍拍她的手，你这孩子心思重，但记着，在这府里，有人伸手帮衬是福气，该领的情得领，该还的恩也得记着。
秋禾感激地点了点头，这番话她牢牢记下。
送走贺娘子，她重新整理料子，将特意留给钱婆子的那几块鲜亮绸缎单独包好，又在心里将其他分配调整了一番，力求周全。
抱着分好的料子刚出库房，就见二等丫鬟春桃笑着凑过来：秋禾妹妹真是越来越能干了，这般体面的差事都交给你了，我瞧瞧，这料子真不错。说着就要伸手翻看最上面那几块好料子。
秋禾侧身避开，笑道：春桃姐姐说笑了，不过是跑腿的活儿，料子都是按嬷嬷吩咐分的，我可不敢自作主张！她精准地拿出属于春桃的那份藕荷色细棉布，递了过去，看看，这是姐姐的那份，嬷嬷早有交代，这颜色做暖耳最是柔和。
春桃接过布，讪讪道：妹妹如今是姑娘跟前的红人，自然比我们懂得多。话里话外都带着酸味儿。
秋禾只当没听出来，客气了几句便抱着料子转身走了。她知道，自己这不上不下的位置——名义上仍是三等丫鬟，却因识得了几个字，心思又细腻，常被张嬷嬷派些需要细心的活儿，实际待遇已隐隐超出同等级丫鬟——早已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这样的酸话，以后只会多不会少。
回到耳房，雨妮儿正趴在窗前，眼巴巴地看着外面枝头跳动的麻雀，见到姐姐回来，立刻跑过来：姐，你回来啦！外面好玩吗？她到底年纪小，一直还没被分配差事，关了好几天，有些闷坏了。
秋禾将料子放好，拉着妹妹坐下，正色道：雨妮儿，这里是王府，不是咱家村里，没有这一说。一步走不好，说错一句话，都可能惹祸。她将贺娘子的提议说了，...去厨房帮工，能学规矩，也能避是非，你觉得呢？
雨妮儿眨巴着大眼睛，小嘴撅了起来：厨房...是不是就是烧火做饭？烟熏火燎的...
傻丫头，秋禾点点她的额头，贺娘子是管事娘子，手艺好，人也好，你跟在她身边，能学到真本事，比闷在屋里强百倍，记住了，去了要勤快，多看多学少说话，尤其不能顶嘴，知道吗？
见姐姐说得严肃，雨妮儿这才乖乖点头：嗯，我知道了，姐，我去!
安抚好妹妹，秋禾便去各处分发料子。她先去了张嬷嬷处，将最好的几块料子呈上，详细说明了分配打算。张嬷嬷扫了一眼，点点头：就按你说的办吧。
接着去了几个大丫鬟住处。到铃铛那里时，铃铛正对着一本账册发愁，见秋禾来，如见救星：快来帮我看看这个数对不对，我算了两遍都不一样。
秋禾放下料子，接过账册仔细核对，很快指出了错处。铃铛拍手笑道：果然还是你心细！这料子我先收着，改明儿得了空，我教你认认药材，算是谢礼。
秋禾心中知道，铃铛救过她的命，这天大的恩情还得慢慢来还。
分发完料子，已是傍晚时分。秋禾去东厢房向珊瑚回话。行至廊下，远远看见一个穿着素雅月白袄子、外罩青灰色比甲的妇人，由一个丫鬟陪着，从正房出来，低着头，脚步匆匆地往西边去了。那方向，是通往王府最僻静的揽月轩——孟姨娘的住处。
秋禾只瞥见一个侧影，孟姨娘？那个常年礼佛，在府里如同隐形人一般的孟姨娘，今日竟来了颐宁院？
她正想着，铃铛从东厢房出来，见她望着西边出神，低声道：看什么呢？那是孟姨娘，来给老夫人请安的，每月也就来这么一两回。快进去吧，姑娘等着呢。
秋禾忙收回目光，跟着铃铛进了屋。
珊瑚听了秋禾关于料子分发的回禀，只淡淡了一声，并未多言，似乎一切早在预料之中。
从东厢房出来，天色已暗。各房陆续点起了灯，王府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灯火中。秋禾没有直接回耳房，而是绕到小厨房，隔着窗子，看见贺娘子正手把手教雨妮儿认调料，雨妮儿学得认真，小脸上满是专注，她放下心来，悄悄退开。
夜里，秋禾躺在床上，听着身边雨妮儿均匀的呼吸声，想起这府中这些人情、恩情，心中思绪万千。而妹妹的到来，是慰藉，却也是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