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宗万没说话,只是用他粗糙的手掌反复摩挲着褥子表面,感受着皮毛的顺滑与厚度,眉头舒展,平日里略显严肃的脸上线条柔和了些。半晌,才低声道:
“嗯,做得不赖。冬天铺上,夜里站岗回来能少受点罪。”
他心思重,之前并非没有过类似薛林那样的担心——许三多对史今的那种近乎盲目的崇敬与回报,大家都看在眼里,偶尔也会觉得自己这些日日相处的战友,在他心里的分量似乎总差那么一截。如今这人人均等的褥子,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让他们心里那点微妙的别扭,悄悄散了大半。
老马背着手站在稍后一点,目光扫过地上五条毫无二致的褥子,又落在旁边埋头整理剩余狼皮下脚料的许三多身上。
许三多正把一些裁剪下来的零碎皮子归拢,准备用来做垫肩或者修补工具套。夕阳给他低垂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那专注的神情里,有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周到。
老马心里明镜似的,班里这几个兵,包括他自己,之前对许三多那种“偏疼”史今的劲头,说完全没点想法那是假的,都是年轻人,朝夕相处,谁不渴望得到同等的重视?
许三多这次行事,考虑得如此周全,面面俱到,无疑是对那种无形隔阂的一次巧妙弥合。李梦他们语气里那点藏不住的“酸”,此刻听起来,倒更像是放下心来之后,带着亲近感的调侃了。
许三多似乎完全没听出战友们话语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微妙情绪。他抬起头,抹了把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看着大家摆弄褥子,脸上露出惯有的、略带腼腆的憨实笑容:
“班长,老魏,李梦,薛林,这些褥子晾两天就能用了。剩下的皮子我也处理好了,缝了几条,都叠好放柜子里锁着呢。”
说着,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真的走到营房角落那个绿色铁皮柜前,打开锁,将另外几条同样规整的狼皮褥子展示了一下,然后仔细地码放进去,“咔哒”一声重新锁好。动作一丝不苟。
五班几人看着他把“库存”也安置得如此妥帖,心里最后那点不确定也落了地。看来,这些好东西,是真的留在班里大家共享了,不会再像以前某些时候那样,悄无声息地就“流向”了别处。
广场上,晚风依旧带着凉意,但营房前的气氛,却回到了往日那种带着汗味、泥土味和细碎玩笑声的平和热闹之中,充满了属于军营的、粗糙而真实的烟火气。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
草原的晨光清冷而透彻,刚漫过低矮的营房屋脊,将长长的影子投在挂着露珠的草地上。
远处,一辆军绿色212型吉普车卷着淡淡的烟尘,沿着草甸间压出的土路驶来,发动机的声音在寂静的早晨格外清晰。车子碾过松软的地面,留下两道明显的辙印,最终稳稳停在五班驻地那简陋的木栅栏门外。
副驾车窗摇下,团部通讯员小赵探出半个身子,军帽檐下是一张年轻却晒得黝黑的脸,他扯着嗓子喊:“马班长!在吗?何指导员让我来接你们几个去团部!今天高中文化补习班结业考试,咱们该出发了!”
老马正带着班里人在门前空地上进行早晨的队列训练,闻言立刻喊了声“立正!稍息!”,然后小跑过去。
他心里早有准备,团里为了提高基层士兵文化素质,办了这个为期数月的文化补习班,针对的就是他们这些当年入伍时没拿到高中文凭的老兵,结业考试就在今天。
“收到!马上就来!”老马应了一声,转身招呼:“许三多,魏宗万,薛林!赶紧的,回去拿上笔和本子,团部考试!动作快!”
许三多三人立刻应声,转身就往营房跑。他们的文具简单,无非是部队发的笔记本和几支钢笔、圆珠笔,很快便拎着统一的军绿色挎包出来了。
这时,李梦晃晃悠悠地凑到老马身边,摊了摊手,脸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无奈和隐约的得意:“班长,你看……我入伍档案上就是高中毕业,这考试,我就不用去了吧?去了也是干坐着。”好日子马上就来了。
老马瞥了他一眼,想起团里的通知确实明确要求是“未达到高中毕业文化程度的人员”参加。李梦这小子,平时训练爱偷点小懒,文化课倒是实打实的高中底子。
他略一沉吟,点头:“行,你留下看家。驻地的门窗都检查好,锁牢实了。大狼的伤还没好利索,记得按时把炊事班留给它的病号饭热了喂,水盆里随时保证有干净的清水,看着点别让它跑出去瞎折腾。
我们估计明天下午才能回来,这期间,岗哨你按照排班表正常上,训练也不能拉下,器械和场地自己维护好。特别是输油管道的巡线检查,必须走到位,做好记录,绝不允许敷衍了事!”
老马的语气逐渐严肃起来,“要是我回来发现你有任何一项没做到位,偷奸耍滑,你看我怎么‘单独’陪你练!听明白没有?”
李梦撇了撇嘴,拉长了声音:“知——道——了,班长!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家我肯定看得比保险柜还严实,大狼保证伺候得膘肥体壮,岗哨训练绝对按条令来,输油管道我拿尺子一寸寸量过去,行了吧?”
话虽带着他惯有的那种小散漫,但眼神还算认真。
他从老马手里接过那串沉甸甸的、包含了营房、仓库、发电机房等所有门锁的钥匙,捏在指尖下意识地转了转。
不用去团部跟一帮大老挤着考试,不用感受那份挠头的压力,独自留守这片熟悉的、空旷的草原驻地,对他而言,是件美差。
老马又仔细叮嘱了几句防火防盗防草原鼠患的注意事项,见许三多三人已经背好挎包在吉普车旁站好,便不再多言,挥了挥手:“上车!抓紧时间,别让团首长等!”
四人鱼贯钻进吉普车。车厢里弥漫着汽油味和皮革味,座椅有些硬。通讯员小赵跟老马简单寒暄两句,便发动了车子。
吉普车调转车头,引擎发出更大的轰鸣,沿着来路颠簸着驶去,很快便成了草原地平线上一个移动的小点,最终消失在起伏的草丘之后。
李梦站在原地,直到车影完全消失,才掂了掂手里的钥匙串,发出哗啦的轻响。他回头望了望静悄悄的营房,又看了看脚边蹭过来、尾巴轻摇的大狼,伸了个懒腰,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