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在漫长的对峙中,终于透出了一丝鱼肚白。
持续了一整夜的暴雨彻底停歇,只剩下屋檐和树叶上滴滴答答的水声,敲打着劫后余生的寂静。
后山方向,那条平日里清澈见底的小河,此刻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浑黄的浊流咆哮着,翻滚着,像一条不知疲倦的土龙,在山谷间肆虐。
“支书!王支书!”
李建军连滚带爬地冲到王长贵家的院门口,嗓子都喊劈了。
吴卫国和瘦猴跟在后面,也是上气不接下下气,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王长贵其实早就被那声地动山摇的巨响给惊醒了。
他此刻正披着件褂子,站在院门口,脸色凝重地望着后山的方向,手里的烟锅子都忘了点火。
“慌什么!天塌不下来!”
他低喝一声,但紧锁的眉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不是啊支书!”
李建军指着后山,嘴唇都在哆嗦,“后山……后山真的塌了!徐会计他们家那片,全没了!”
王长贵的心狠狠一沉,手里的烟锅“啪嗒”掉在地上。
他二话不说,转身回屋抓起挂在墙上的铜锣,冲出院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敲响!
“咣!咣!咣——!”
急促而沉重的锣声划破了黎明的宁静,瞬间传遍了整个前进大队。
“出事了!都起来!拿上家伙什,去后山!”
王长贵的吼声中气十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很快,一户户人家的房门被推开,一个个睡眼惺忪的社员扛着铁锹、镐头,提着马灯冲了出来。
一队队长王大山扛着把锄头,跑在最前头。
民兵队长刘三汉更是直接拎着两杆老旧的汉阳造,带着几个民兵跟了上来。
“支书,啥情况?”
“少废话!跟我走!”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心急火燎地朝着后山那条小河冲去。
然而,当他们赶到河边,看清眼前景象的时候,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一片死寂。
只有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昨日还炊烟袅袅的三户人家,那几栋熟悉的泥坯房,已经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宽达二十多米,深不见底的恐怖沟壑。
那就像是大地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巨大伤疤,里面翻滚着黑色的烂泥,狰狞的巨石和断裂的树干交错纠缠,散发着浓烈的土腥气。
一个老社员手里的铁锹“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腿一软,差点没坐地上,嘴里喃喃自语:“老天爷……这是山神爷发怒了?”
这强烈的视觉冲击,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他们无法想象,人若还在屋子里,会是何等惨烈的下场。
“老徐!徐长年!”王长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用尽力气,冲着河对岸喊道。
喊声在咆哮的河面上空回荡。
几秒钟后,对岸那片地势稍高的小树林里,钻出了十几个人影。
正是徐长年一家,还有赵老四和王五他们。
看到王长贵带着大队的人来了,这些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精神瞬间就垮了。
“支书……”
徐长年声音嘶哑,刚一开口,眼泪就控制不住地往下淌。
“人没事吧?有没有受伤的?”王长贵高声问道,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大半。
“人……人都没事……”
徐长年抹了把脸,指着身后那片废墟,声音颤抖地开始讲述昨夜的惊魂。
“半夜,俺们都睡得死死的……突然就听见‘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撞俺家门!”
“俺还以为是哪个喝多了的浑小子,骂骂咧咧地起来……结果一开门,是陈放养的那条叫‘幽灵’的黑狗!”
徐长年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
“那狗浑身是泥,不叫唤,就一口咬住俺的裤腿,死命往外拖!俺当时还想踹它呢!”
“可就在这时候,地底下‘嗡’的一下,整间屋子都抖了起来,炕上的碗叮当响!”
“俺婆姨吓得从里屋跑出来,一眼就认出那条狗,尖着嗓子喊‘这不是陈放家的狗吗’!”
“她话音刚落,那狗猛地松开俺,跟一道黑箭似的,‘嗖’一下就冲进了里屋!那是俺两个孙子睡觉的屋!”
说到这,徐长年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后怕,“俺当时脑子就炸了!陈放的狗,不咬人,反倒是拼命的拽着我,加上这地动山摇……俺一下就明白了!”
“俺啥也顾不上了,光着膀子就冲出去,嘶着嗓子喊‘山要塌了’!”
“支书!”
河对岸,另一个汉子“啪”的一声,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是赵老四。
他通红着眼睛,对着王长贵这边喊道:“俺当时还骂骂咧咧不想起来!还寻思着要是再挠门,明儿就逮住那狗下了酒!”
“是陈知青那条叫‘踏雪’的狗,把俺家的木门挠得‘刺啦’响,跟催命一样!”
“要不是老徐那不要命的吼声还有狗叫,俺要是再晚起半分钟,俺们一家老小……就全埋在里头了!”
“是啊支书!”
王五也蹲在地上,抱着头,声音发飘,“俺是被老徐的吼声和狗叫声惊醒的,抱着娃刚冲出屋子,一回头……房子就没了!”
三个几十岁的大男人,在全村人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河这边,前进大队的社员们听着对岸断断续续的讲述,一个个都听傻了。
那恐怖的场景,光是听着就让人浑身发冷,手脚冰凉。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慢慢地,汇聚到了一道身影上。
陈放。
他正半蹲在河边的泥地上,旁边是李晓燕、王娟几个脸色煞白的知青。
追风和雷达趴在他的脚边,疲惫地吐着舌头,但耳朵依旧警惕地竖着。
陈放根本没理会对岸的哭喊和这边的议论,眼神穿过奔涌的浊河,落在对岸。
在那里,幽灵和踏雪安静地蹲在徐长年等人身边。
它们身上沾满泥污,毛发紧紧贴着皮肤,幽灵的一只爪子还在微微渗着血,正低头轻轻舔舐。
面对那十几口人的血泪控诉和全村人震惊、敬畏、不可思议的目光,陈放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