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这天,天还没亮透,前进大队的院子就彻底活了过来。
两口能把小孩塞进去洗澡的大铁锅,被几个壮劳力架在院子中央,下面堆满了劈好的干柴。
昨晚连夜剃出来的几百斤猪肉和骨头,切成拳头大的块儿,堆在门板上,摞成两座小山。
婆姨们端着一盆盆切好的酸菜、冻豆腐和干粉条,进进出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压不住的喜气。
浓郁的肉香,混着柴火的烟火气,从清晨开始,就钻进了全村每一户人家的门缝里。
知青点里,李晓燕和王娟几个女知青,也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帮着村里的婆姨们打下手,洗菜切葱,忙得不亦乐乎。
吴卫国和瘦猴也跟在人群里,一会儿帮着搬柴,一会儿帮着提水,虽然动作还有些局促,但脸上的期待藏不住。
只有赵卫东,依旧待在自己的屋里,门关得死死的。
到了傍晚,天色擦黑,院子中央的篝火“轰”地一下燃了起来。
火焰蹿起一丈多高,把整个大队部的院子照得亮如白昼,也映红了每一个闻香赶来的村民的脸。
王长贵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开锅!”
负责掌勺的两个大师傅,合力掀开巨大的锅盖。
“哗——”
一股更浓烈的香气,伴随着滚滚白汽,冲天而起。
大块的五花肉在翻滚的汤汁里颤动,肥肉晶莹,瘦肉酥烂。
酸菜解了油腻,粉条吸饱了汤汁,金黄的猪油花在汤面上打着旋。
“咕嘟……咕嘟……”
锅里煮的是肉,可院子里响起的一片,却是吞咽口水的声音。
“排队!都排队!”
“一人一大勺,都有份!”
会计老徐拿着个大铁勺,站在锅边,脸上的笑容比那猪油花还灿烂。
孩子们最先冲了上去,一个个举着自家最大的搪瓷碗,眼睛死死盯着锅里。
第一勺肉汤连带着大块的肉和酸菜,落进了韩老蔫孙子韩宝来的碗里。
小家伙也顾不上烫,用手抓起一块肥瘦相间的肉就往嘴里塞,烫得直吸溜气,却怎么也舍不得吐出来。
那张小脸蛋上,糊满了油光,眼睛幸福得眯成了一条缝。
一个,两个,三个……
孩子们端着满满一碗杀猪菜,跑到篝火边,围成一圈,吃得满嘴流油,那副满足的模样,让旁边看着的大人都忍不住跟着笑。
很快,大人们也排起了长队。
“婶子,给你多捞块带皮的!”
“二柱,你碗大,给你多加点汤!”
老徐的铁勺上下翻飞,每一勺下去,都带起一片欢呼。
一个四十多岁的婆姨,端着碗,才喝了一口汤,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她一边用袖子擦眼泪,一边笑骂着:“这天杀的猪肉,咋这么香哩!香得人想哭!”
她这一哭,引起了连锁反应。
好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端着碗,喝一口汤,看看锅里翻滚的肉,再看看周围一张张笑脸,浑浊的老眼里也泛起了水光。
这一年太苦了,太难了。
可现在,嘴里有肉,肚里有油,身边有乡亲,这年,就有了盼头。
陈放没有去排队,他和韩老蔫坐在稍远的角落里。
他的七条狗安静地趴在他的脚边,连最闹腾的雷达,此刻也只是时不时抬起鼻子,嗅着空气中那醉人的香气。
李晓燕端着两碗冒着尖儿的杀猪菜走了过来。
“陈放,韩大爷,给。”
她把其中一碗递给陈放,脸上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快趁热吃,我特意让徐会计给你们多加了肉!”
“谢了。”陈放接过碗。
碗很烫,那股热量顺着指尖,一直暖到心里。
韩老蔫咧着嘴,接过另一碗,用筷子扒拉了一下,全是肉块,满意地哼了一声:“这丫头会办事。”
他夹起一块最大的,直接扔给了蹲在他脚边的磐石。
磐石一口叼住,几下就吞了下去,然后用脑袋亲昵地蹭了蹭韩老蔫的腿。
陈放也撕下一小块瘦肉,分给了追风和黑煞它们。
狗子们吃得很安静,没有争抢,没有吠叫。
院子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几个汉子端着酒碗站了起来,扯着嗓子唱起了山里的祝酒歌。
歌声粗犷,调子简单,却透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快活。
就在这时,赵卫东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端着破了口的搪瓷碗,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走到队伍的末尾。
周围的人看见他,笑声和说话声都下意识地小了些,但很快又被更大的热闹声淹没。
没人再看他,没人嘲笑他,也没人可怜他。
他就成了个无关紧要的影子。
当老徐把一勺杀猪菜浇进他碗里时,他甚至都没抬头说声谢谢,转身就走到最阴暗的角落,蹲下身子,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那肉,香得烫嘴。
那汤,鲜得暖心。
可吃进赵卫东的嘴里,却比那冰冷的窝窝头还要难以下咽。
他吃下的每一口,都在吞咽自己的失败和屈辱。
韩老蔫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抓起酒瓶给陈放满上,也给自己满上。
他端起碗,站起身,走到了院子中央。
“大伙儿都静一静!”
“听俺老韩一句!”
他嗓门洪亮,院子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
“今儿这顿肉,吃得敞亮!”
韩老蔫晃了晃手里的酒碗,“但这肉是咋来的,大伙儿心里得有数!”
“是陈小子!”
“是他带着狗,拿命从黑瞎子沟里给咱们换回来的!”
“这第一碗酒,俺老韩,敬陈小子!”
他脖子一仰,一碗苞谷酒见了底。
“好!”
王二柱第一个带头吼了起来。
“敬陈知青!”
“没有陈知青,咱过不上这个肥年!”
一时间,院子里所有端着酒碗的汉子,都站了起来,齐刷刷地把碗口朝向陈放的方向。
陈放也站起身,端起碗,没有多话,只是对着众人点了点头,然后将碗里的酒喝干。
酒过三巡,肉也吃得差不多了。
篝火渐渐弱了下去,村民们三三两两地散去,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酒足饭饱后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