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八年六月,夏意渐深,容音身孕已满三月,胎象稳固,这无疑给所有关心她的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长春仙馆内,暑气被茂密的树荫和流动的活水驱散了不少,只余下满室清凉。
春日暖阳已变得有些炽烈,透过繁复的雕花窗棂,在临窗的软榻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宜修今日难得地将那些堆积如山的宫务暂搁一旁,手中拿着一块质地极其柔软细腻的浅蓝色云锦。那颜色纯净清雅,如同雨后的天空,一看便知是精心挑选给初生婴孩准备的料子。
她微微低着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纤长白皙的手指捏着一根细小的银针,正不紧不慢地穿引着丝线。那动作并不像专门绣娘那般飞快缭乱,却自有一种行云流水的沉稳与从容,仿佛每一个针脚的起落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虔诚的温柔。
世兰趴在她对面的榻几上,双臂交叠,下巴轻轻搁在上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宜修。她看得入了神,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得又轻又缓,生怕一丝声响便会打破这静谧到令人心头发软的画卷。
她认识宜修这么多年,见过她执笔批阅奏章时的挥洒自如,见过她执掌凤印时的威严端凝,见过她于宫宴上应酬周旋的滴水不漏,却独独未曾见过她做这等“寻常妇人”才会做的、充满烟火气的活计。此刻的宜修,褪去了母仪天下的光环,在那细密的针线活里,流露出一种世兰从未见过的、属于“家”的温暖质感。
“娘娘,”世兰终于忍不住,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您绣的是什么花样?”她好奇地探了探头,想看得更仔细些。
宜修头也未抬,目光依旧流连在指尖的布料上,声音平淡无波:“不过是些简单的祥云纹。”她顿了顿,仿佛解释般补充道,“给孩子贴身穿的,花样繁复了,丝线结节多,反而容易磨着孩子娇嫩的皮肤。”
世兰心里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挠了一下,又暖又痒,还带着点酸酸麻麻的感动。她忍不住蹭过去一些,几乎要挨到宜修的胳膊,眼巴巴地看着那在她指尖逐渐成型的小小衣物,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撒娇和渴望:“真好看……这料子摸着肯定舒服。娘娘,臣妾……臣妾也想学。”
宜修这才抬眼瞥了她一下,唇角几不可察地、极轻微地弯了一下,那弧度浅淡得几乎看不见,却瞬间柔和了她向来清冷的眉眼。“你?”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熟悉的、善意的揶揄,“怕是针还没拿稳,三分热情过去,耐心先耗尽了,到头来没绣成花样,先扎了自己的手。”这话语虽是调侃,却并无半分嫌弃之意,反而透着一股亲昵。
世兰不服气地嘟起嘴,像个小姑娘般。她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那看起来就无比柔软的云锦,指尖快要触及时又猛地缩了回来,想起自己舞刀弄枪惯了,指腹或许不够细腻,讪讪地收回手,只小声嘀咕,带着点委屈:“臣妾可以认真学嘛……慢慢学……这、这可是咱们的第一个孙儿……”
“咱们的”这三个字,她说得极其自然,仿佛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宜修捻着针线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那细小的银针在阳光下闪烁了一下。她没有反驳,甚至没有抬头,只是眼底深处那抹因专注而显得格外柔和的涟漪,似乎又悄然扩散开了一些。
她没有用言语回应世兰那带着稚气的请求,却将手中那块已初具雏形、绣着简约祥云纹的浅蓝色小肚兜,往世兰那边稍稍挪了挪,让她能看得更清楚些。
与此同时,宝郡王府内,气氛既洋溢着浓浓的喜庆,又笼罩着一层不言而喻的肃穆。容音度过了最初孕吐厉害的阶段,如今反应减轻,胃口渐渐打开,脸色红润了些,人也显出了几分丰腴之态,愈发显得温婉动人。
皇后宜修派来的两位经验极其老道的嬷嬷,几乎是十二个时辰轮班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所有送入正院的饮食、汤药,必经银针验毒,并由专人先行试尝,确认无误后才会呈到容音面前。就连屋内的摆设、熏香,乃至窗幔的质地,也都经过了严格的检查,务必杜绝任何可能对孕妇和胎儿产生不利影响的因素,细致到了极致。
弘历如今下朝回府,第一件事必定是脱下朝服,换上常服,便径直来看望容音。见他踏入门槛,容音便会放下手中正在翻阅的诗集或是正在缝制的婴儿小袜,抬眸对他柔柔一笑,那笑容里充满了即将为人母的宁静与幸福。
弘历很自然地坐到她身边,握住她微温的手,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落在她依旧平坦、却被小心翼翼保护着的小腹上,带着初为人父的惊奇、喜悦与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今日感觉如何?孩儿可还乖?有没有闹你?”他低声询问,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那个正在悄然生长的小小生命。
容音脸颊微红,带着羞怯的幸福,轻轻摇头:“一切都好,王爷放心。孩儿很懂事,并不怎么闹腾。皇额娘派来的嬷嬷们极为尽心周到,华母妃今日又派人送来了好些庄子上新摘的瓜果,还有她亲自挑选的安神香料,味道清雅得很。”
弘历闻言,心中感念不已。他深知,容音和胎儿能享有眼下这般看似寻常的平静与安稳,都仰仗两位母亲筑起的屏障。
世兰从宝郡王府探望回来,常常像只满载着喜悦与见闻的欢快雀儿,迫不及待地飞回长春仙馆,叽叽喳喳地向宜修汇报:“容音气色越发好了,脸颊也圆润了些,看着就康健!我瞧着,咱们这孙儿必定是个健壮活泼的小阿哥!”她语气里的笃定和期盼,几乎要满溢出来。
宜修这时或许会放下手中已完成大半的小肚兜,拿起另一块更为柔软透气的月白色细棉布比对着,准备裁剪成夏日用的襁褓。闻言,她依旧是那副平淡的口吻,听不出太多波澜:“是阿哥还是格格,都是上天的恩赐。平安康健,顺遂长大,才是最要紧的。”
“那是自然!”世兰立刻附和,又凑到宜修身边,像只依恋主人的大猫,看着她手中月白色的料子,“娘娘,这是准备做小襁褓吗?”
“嗯。”宜修简单地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光滑冰凉的缎面,“夏日里天气炎热,用这料子透气,孩子会舒服些。”
世兰看着她沉静如水、专注于手中活计的侧脸,日光在她长而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忽然生出一种奇异而满足的感觉。
让世兰心中涌起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满足感,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守护欲。守护这个承载了太多爱与期望的孩子,也要守护娘娘身上这难得一见的、沾染了人间烟火气的、柔软的温柔。
她像是被这种氛围蛊惑,轻轻地将头靠在了宜修未执针的那边肩膀上。
鼻尖萦绕着宜修身上那股清冽又让人无比安心的淡淡香气,世兰满足地喟叹一声,用带着憧憬和一点点撒娇的软糯语气喃喃道:“娘娘,等孩子生了,让他叫您皇祖母,叫臣妾……华祖母,好不好?咱们就是他的皇祖母和华祖母……”
宜修的身体有瞬间不易察觉的僵硬,肩上传来的重量和那带着无限憧憬的软语,像一股温热的地下泉,悄无声息地、坚定地渗透、融化着她心底那经年累月冻结的最坚硬的冰层。
她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出声斥责这于礼不合的亲近。殿内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良久,久到世兰几乎以为她不会回应时,才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极轻极淡的、几乎消散在空气里的:“好。”
这一声轻应,如同最郑重的承诺,敲在了世兰的心尖上。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更加放松地倚靠着身边这个人,享受着这偷来的、静谧而温馨的时光。阳光依旧暖暖地照着,殿内弥漫着新布的清香和彼此交融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对于这个尚未谋面的孩子,她们倾注了远超血脉亲情的、浓得化不开的期盼与爱护。
然而,在这片由温情与权力共同筑起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壁垒之外,那些阴冷而不甘的视线,从未真正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