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风寒骤起)
皇上那日突如其来的驾临与匆匆离去,像一颗投入翊坤宫静湖的石子,虽未掀起滔天巨浪,却让年世兰本就纷乱的心绪更添了几分不安。
她隐约觉得皇上似乎察觉了什么,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只能将那点疑虑和惶恐更深地压入心底,愈发谨慎起来。
许是心绪不宁,又或是秋深寒重,不过一两日功夫,年世兰竟真的染上了风寒,发起热来。此次倒非假装,是真真切切地病倒了,头晕目眩,咳嗽不止,只好又传了太医,紧闭宫门静养。
消息自然第一时间传到了景仁宫和养心殿。
剪秋禀报时,宜修正临摹着一幅字帖,笔锋稳健,不见丝毫停顿。“真病了?”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是,太医说是邪风入体,需得好生静养几日。”
宜修搁下笔,拿起帕子细细擦拭指尖并不存在的墨渍:“皇上那边可知道了?”
“苏培盛方才派人来回过话了,皇上说知道了,让太医院好生照料,又赏了些药材。”
“嗯。”宜修沉吟片刻,“备辇,本宫去看看她。”
剪秋略有迟疑:“娘娘,您近日也略感疲乏,华妃娘娘那儿病气重,不如……”
“无妨。”宜修打断她,“六宫之主,探望生病的妃嫔,是本分。”她目光扫过窗外灰蒙的天色,“更何况,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让人看了翊坤宫的笑话。”
皇后凤驾至翊坤宫,自然又引来一番暗地里的关注。病中的华妃挣扎着要起身迎驾,被宜修及时按回了榻上。
“都病成这样了,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宜修坐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目光落在年世兰烧得通红的脸颊和干裂的嘴唇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太医怎么说?药可按时吃了?”
年世兰病得昏沉,见到宜修,眼眶先自红了,声音沙哑微弱:“劳娘娘挂心……臣妾无碍的……就是浑身没力气……”她说着,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咳得眼角沁出泪花,看着好不可怜。
宜修示意颂芝端水来,亲自接过,递到年世兰唇边,喂她喝了几口。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
年世兰就着她的手喝水,鼻尖萦绕着那缕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清冷檀香,心中酸涩与依赖交织,几乎要落下泪来。
在这病痛缠身、孤寂脆弱的时候,皇上的赏赐冰冷而遥远,唯有皇后的亲自探视和这片刻的贴近,显得如此真实可贵。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宜修放下茶盏,用丝帕轻轻拭去她唇边水渍,声音放缓了些,“好生养着,宫里的事不必操心,本宫已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来扰你清净。”
她顿了顿,似是随口一提,声音压得更低,仅容榻边几人听见:“皇上那边也关切着,只是前朝事忙,抽不开身。你安心便是。”
这话听在年世兰耳中,自动解读成了皇后在宽慰她,替皇上解释。她感激地点点头,涩声道:“臣妾明白……谢娘娘。”
然而,侍立一旁的剪秋却听得心中一跳。娘娘这话……看似寻常,实则微妙。既点明了皇上的“关切”,又强调了皇上的“忙碌”未至,无形中在年世兰本就失落的心上,又轻轻刻下了一笔?还是……只是她多心了?
恰此时,宫人端了刚煎好的汤药进来,浓重的苦味瞬间弥漫开来。
年世兰一见那药碗,眉头便紧紧皱起,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脸上露出抗拒的神色。她自幼娇生惯养,最是怕苦。
颂芝在一旁软语劝着,她却扭过头去,不肯就范。
宜修看着这一幕,忽然轻轻笑了一声。笑声很轻,却让年世兰惊讶地转回头来看她——皇后娘娘竟也会这般笑?
“多大的人了,还怕吃药?”宜修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揶揄的调侃,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蜜饯盒子,打开递到年世兰面前,“喏,吃完药含一颗,就不苦了。”
那蜜饯色泽诱人,一看便是上品。年世兰看着那盒子,又看看宜修含着浅笑的脸,一时竟忘了咳嗽,苍白的脸上飞起两抹病中的红晕,不知是烧的还是臊的。
她乖乖接过药碗,屏着气,一口气将苦药灌了下去,立刻被苦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宜修适时地将一颗蜜饯送入她口中,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她滚烫的唇瓣。
两人俱是微微一怔。
年世兰含着那甜滋滋的蜜饯,舌尖的苦味迅速化开,那瞬间的触碰却像一点火星,烫得她心尖都颤了一下。她慌忙垂下眼睫,不敢再看宜修。
宜修面色如常地收回手,仿佛方才那刹那的停顿并不存在。她看着年世兰吃完蜜饯,才缓声道:“良药苦口利于病。这道理,放在什么事上都一样。有时看似苦涩难当,熬过去了,方能尝到后来的甘甜。甚至……有些苦,是不得不吃的。”
她的话意味深长,目光沉静地看着年世兰。
年世兰似懂非懂地抬头看她。娘娘是在说药?还是在说……别的?是说皇上之前的斥责和警告?还是说在这后宫生存的道理?
她忽然想起那支老山参,想起皇后的庇护,想起那夜养心殿的雷霆……是啊,有些“苦”,是不得不吃的。而皇后娘娘,就是那个会在她吃完“苦”后,递上“蜜饯”的人。
想到此处,她心中那点因帝王疏远而生的委屈彷徨,似乎又被一种坚定的依赖所取代。她望着宜修,眼神清澈而信任:“臣妾……记下了。”
宜修并未久留,又嘱咐了颂芝几句好生伺候的话,便起驾回宫了。
她一走,翊坤宫似乎又冷清下来。年世兰却觉得身上松快了些,口中蜜饯的甜意丝丝缕缕,仿佛真的驱散了些病中的苦涩。她握着那颗蜜饯盒子,反复摩挲着,迟迟不愿放下。
而这一切,自然又通过无形的眼睛和耳朵,传到了养心殿。
“……皇后娘娘亲自探视,喂水喂药,还赠了蜜饯安抚。华妃娘娘似乎……甚是感念。”粘杆处首领的声音毫无起伏。
胤禛站在巨大的舆图前,背对着禀报之人,手指点在某处关隘,久久未动。
喂水喂药?赠蜜饯安抚?
皇后何时变得如此……体贴入微了?还是说,这只是拉拢人心的手段?而年世兰的“甚是感念”,又有几分真?几分假?是感激姐妹之情,还是……另有所投?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情绪:“朕知道了。下去吧。”
殿内重归寂静。胤禛走到窗边,望着阴沉沉的天色。
风寒……探病……蜜饯……
好一幅姐妹情深的画面。
只是这深宫之中,何来无缘无故的深情?
他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锐光。
凤仪天下,贤德昭彰。
但愿他的皇后,只是贤德过头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