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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攥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洋车辕杆,后脖颈子还沾着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尘土,眼前的北平却已不是我熟悉的模样。街角的邮筒歪歪扭扭挂着“防空警报测试”的木牌,电车轨道上跑着裹着铁皮的怪物,突突的响声比骡马受惊时的嘶鸣还刺耳。我正发愣的当口,一个穿灰布制服的小子撞了我胳膊肘,他斜眼瞅着我的蓝布短褂和扎腿裤,嘴里嘟囔着“哪儿来的土包子”,手里的纸卷哗啦啦响,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黑字,最上头几个大字刺眼——“战时物资管制令”。我这才后知后觉,手里的洋车早没了影,脚下的青石板路裂着缝,墙根下蜷缩着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怀里揣着破碗,眼睛直勾勾盯着路过的行人。

“祥子?你咋在这儿傻站着?”一个粗嗓门在背后炸响,我回头见是个高颧骨的汉子,戴顶破军帽,帽檐下露出半张胡子拉碴的脸,他手里拎着个铁皮桶,桶里晃荡着半桶黑黢黢的东西。我正纳闷这人咋认识我,他已经拽着我往胡同里钻,“别愣着!鬼子巡逻队刚过去,你这身打扮显眼得很!”胡同里光线暗,墙头上爬满枯黄的藤蔓,风一吹哗啦响,像有人在暗处磨牙。他把我拽进个破院子,院里堆着半人高的杂物,墙角草堆里卧着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老狗,见了人连叫的力气都没有。

“你是谁?这到底是啥年月?”我搓着冻得发僵的手,喉咙干得发紧。汉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蹲下来翻铁皮桶里的东西,原来是些捡来的碎煤块和几块冻硬的窝头。“我叫石头,前儿个在哈德门那儿见你跟洋车较劲,以为你是新来的难民。”他掰了半块窝头递给我,“现在是民国三十三年,北平早改名北京了,城里城外全是鬼子的岗楼,你连这都不知道?”我咬了口窝头,硬得硌牙,咽下去时像吞了块石头,心里头更沉——民国三十三年,那不是比我那会儿晚了十好几年?我这是遭了啥邪,一睁眼就过了这么多年?

正琢磨着,院门外传来“哐哐”的砸门声,伴着生硬的中文:“开门!检查良民证!”石头脸色一变,赶紧把我往柴房推,“快躲进去!别说漏嘴!”柴房里一股霉味,我扒着门缝往外看,三个戴钢盔的鬼子端着枪闯进院子,枪上的刺刀在昏暗里闪着寒光。石头点头哈腰地递烟,手指抖得厉害,嘴里不停念叨“太君辛苦”。一个鬼子踹翻了铁皮桶,碎煤块滚了一地,他指着石头的鼻子吼:“你的,良民证!家里有没有藏八路?”石头慌忙掏证件,手忙脚乱中证件掉在地上,另一个鬼子抬脚就踩,皮鞋底在纸上碾来碾去。

我在柴房里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这场景比当年兵痞抢我的车还让人窝火,可我啥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石头被推搡,看着鬼子把院子翻得乱七八糟。等鬼子骂骂咧咧走了,石头瘫坐在地上,背都湿透了。“瞧见没?这就是现在的日子。”他抹了把脸,声音发哑,“前儿个东单那儿,有个老太太给孙子偷了块米糕,被鬼子当街打断了腿。”我想起小福子,想起二强子,心里头像被针扎似的疼,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北平的天还是这么黑。

往后几天,我跟着石头在城里转悠,捡破烂、帮人拉货,混口饭吃。他教我认新规矩:见了鬼子要鞠躬,夜里不能出门,买东西得用“联银券”,那玩意儿印得花里胡哨,却不值钱,一麻袋钱才能换半袋米。我还学会了听防空警报,那尖锐的声音一响,全城的人都得往防空洞里钻,有时候警报响了大半天,天上连个飞机影都没有,可没人敢出来,谁都怕那炸弹说不准啥时候就掉下来。有回我在胡同口见个小姑娘,也就七八岁,怀里抱着个布娃娃,娃娃的胳膊断了一根,她却宝贝似的搂着,见了我就问:“叔叔,你见过我爹娘吗?他们说去给我买糖,就再也没回来。”我鼻子一酸,摸遍了全身,只摸出半块干硬的窝头递给她。

这天我跟石头去给一家洋行拉货,货是些铁皮罐头,沉甸甸的。石头说这是给鬼子军官送的,咱们能捞点好处。路过王府井时,我看见个熟悉的影子,穿件灰布旗袍,头发挽得一丝不苟,正站在一家闭店的绸缎庄门口发呆。是虎妞?我心里一紧,可再仔细看,那女人眼角有了细纹,手里拎着个篮子,篮子里是些野菜。她转身时看见了我,先是一愣,随即快步走过来,声音带着颤:“你是……祥子?”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这真是虎妞?可她咋变成这样了?当年那个叉着腰骂人的虎妞,眼神里咋没了戾气,只剩了愁绪?

“你咋在这儿?这些年你去哪儿了?”她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石头在旁边捅了我一下,我才回过神,拉着她往胡同里走。找了个背风的墙根,她才慢慢说起来:我当年“走丢”后,她日子难熬,爹刘四爷没过两年就病死了,车厂被人占了,她只能靠缝缝补补过日子。后来鬼子来了,日子更难,为了活命,啥苦都吃过。“我以为你早没了……”她抹着眼泪,篮子里的野菜掉出来几根,“你这些年到底在哪儿?”我没法解释,总不能说我睡了一觉就过了十几年,只能含糊说“在外头跑买卖,刚回来”。她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叹了口气:“回来也好,总算活着。”

从那以后,我常去找虎妞,有时候给她带点捡来的煤块,有时候帮她劈柴。她住的屋子小得可怜,四面漏风,冬天只能裹着破棉被发抖。有回我见她手上全是冻疮,裂着口子,心里不是滋味,就把攒下的几个钱给她,让她买双棉手套。她死活不要,说:“你自己留着吧,现在挣钱难,别到时候连饭都吃不上。”我知道她的脾气,就没再推,转头去捡了些碎布,学着她以前的样子,缝了个粗糙的棉套子给她,她接过时,眼圈红了。

这天警报响得格外急,我正在拉货,赶紧跟着人群往防空洞跑。洞里黑压压的全是人,空气又闷又臭,孩子们的哭声、大人的咳嗽声混在一起。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旁边是个戴眼镜的先生,手里抱着本书,在昏暗的光线下还在看。我问他:“先生,这仗啥时候才能打完?”他推了推眼镜,轻声说:“快了,听说南边打了胜仗,鬼子的日子不长了。”我心里一动,又问:“那打完仗,北平是不是就好了?”他笑了笑:“会好的,总有一天,咱们能堂堂正正走在大街上,不用再躲躲藏藏。”

正说着,洞外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震得洞顶掉土渣,人群顿时乱了起来,尖叫声、哭喊声一片。有人喊“炸塌了!炸塌了!”我赶紧护住身边一个吓得发抖的小孩,虎妞不知啥时候挤到我身边,紧紧抓着我的胳膊。等外面的爆炸声停了,防空洞里的人才敢慢慢出去。我一出去就傻眼了,刚才路过的那条街塌了半边,火光冲天,碎砖烂瓦堆了一地,有个老太太坐在废墟上哭,怀里抱着个被炸烂的布偶,那布偶的碎布上还沾着血。

石头在混乱中找到我,脸上全是黑灰,他拉着我就跑:“快!去东四!那边有鬼子抓人!”我们跑到东四时,见一群鬼子正把十几个年轻人往卡车上赶,其中一个我认识,是常在胡同口修鞋的小李。小李挣扎着喊:“我不是八路!放开我!”一个鬼子举起枪托就砸在他头上,小李顿时满脸是血,被拖上了卡车。我看得眼睛冒火,攥着拳头就要冲上去,被石头死死拉住:“别傻!你去了也是白搭!”我眼睁睁看着卡车开走,心里像堵了块大石头,喘不上气。

夜里,我躺在破庙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虎妞白天塞给我的窝头还在怀里,硬邦邦的,可我一点胃口都没有。我想起当年拉洋车的日子,那会儿苦,可心里有盼头,总想着攒钱买辆车,过好日子。可现在,连活着都这么难,哪还有啥盼头?石头凑过来,递我半块烟卷:“别愁了,祥子。我听人说,咱们的队伍快打回来了,到时候这些鬼子都得滚蛋。”我抽了口烟,呛得咳嗽:“真能回来?”他肯定地点头:“能!我爷爷说过,咱们中国人骨头硬,从来没服过谁!”

过了些日子,城里的鬼子越来越少,听说都被调去南边打仗了。街上的“联银券”更不值钱了,有人用一捆钱换个窝头,老百姓都在偷偷用银元交易。虎妞的精神好了些,她说要攒点钱,等仗打完了,开个小铺子,卖针线布料。我也跟着高兴,每天更卖力地干活,拉货、搬东西,啥脏活累活都干,就想多攒点钱,帮虎妞把铺子开起来。有回我帮人拉一趟远活,挣了两块银元,我偷偷塞给虎妞一块,她攥着银元,手都在抖,说:“祥子,等日子好了,我给你做件新棉袄。”

这天我路过天安门,见好多人围在那儿看告示,我挤进去一看,上面写着“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底下盖着红色的大印。人群里先是安静,接着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把帽子扔到天上。我愣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拽着旁边的人问:“鬼子……真走了?”那人拍着我的肩膀,眼泪直流:“走了!真走了!咱们赢了!”我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咚”地落了地,鼻子一酸,眼泪也下来了。我转身就往虎妞家跑,想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虎妞正在缝衣服,见我气喘吁吁跑进来,吓了一跳。我把告示上的字一个一个念给她听,她听着听着,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哭得浑身发抖。我没劝她,就陪着她,心里又酸又甜。哭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却带着笑:“祥子,你看,我说过会好的。”那天晚上,胡同里家家户户都点了灯,有人放鞭炮,有人唱歌,虽然日子还是苦,可空气里都带着盼头。

石头拉着我去喝了点酒,他说要去参军,跟着队伍解放全中国。我问他:“你不怕打仗?”他灌了口酒,脖子通红:“怕啥?以前是鬼子欺负咱们,现在咱们要为自己打仗,值!”我没说话,心里却在琢磨,等北平真的太平了,我还要拉洋车,不,要开个车厂,让所有像我一样的车夫都有车拉,都能过上好日子。虎妞说她要把铺子开起来,到时候我拉车累了,就去她铺子里歇脚,她给我倒热茶,缝补衣服。

日子一天天过去,城里的岗楼拆了,街上的鬼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穿军装的解放军,他们见了老百姓就笑,帮着挑水、扫街,不像以前的兵痞,见了东西就抢。我还是干着力气活,不过挣的钱能换更多粮食了,虎妞的铺子也开起来了,虽然小,可每天都有人来买东西。有回我拉着车路过以前常去的茶馆,见里面坐满了人,说书的先生正讲着抗战的故事,听客们拍着桌子叫好,声音震天响。

我站在街角,看着北平的太阳慢慢升起来,照在崭新的门楼上,照在来往行人的脸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我摸了摸怀里的钱袋,里面装着攒下的钱,沉甸甸的。我知道,好日子还在后头,不管以前有多苦,不管我是从哪个年月来的,只要活着,有盼头,就总有熬出头的那天。就像这北平城,遭了这么多罪,不还是挺过来了?我拉着空车,迎着太阳往前走,脚步轻快,心里头亮堂堂的,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揣着梦想的年轻祥子,正一步步朝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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