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城那灰黑的轮廓,是一头蛰伏于大地尽头的远古巨兽,将整条地平线尽数吞噬。
它沉默着,却散发着一种能压垮灵魂的重量。
那是用无尽岁月与无法估量的力量,一砖一石沉淀而成的威严。
越是靠近,那股宏伟与压迫便越是具体,令人心生敬畏,乃至窒息。
队伍里那些从未见过如此雄城的村民,一个个都张大了嘴巴,脸上的疲惫被纯粹的震撼所取代。
他们脚下的黄土路,在距离城墙还有数里地时,便汇入了一条宽阔得足以容纳数十辆马车并行的青石大道。
此刻,大道早已被拥堵得水泄不通。
城门之外,是人的海洋。
喧嚣鼎沸,尘土飞扬。
汗水与食物的气味混杂在空气中,形成一股属于凡俗的热烈与焦躁。
无数家庭拖家带口,汇成了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浪潮。
富裕些的,有仆人撑着伞盖,在自家马车旁铺开软垫,满脸倨傲。
贫苦些的,则一家人挤在一起,孩子们脏兮兮的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陌生环境的胆怯。
他们的父母,脸上交织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以及对子女能够“一步登天”的狂热期盼。
这里是他们梦想的终点,也是命运的起点。
高耸入云的城墙上,几道身影凭虚而立。
他们的衣袂在猎猎高风中翻飞,周身环绕着淡淡云雾,将他们与下方尘世的喧嚣彻底隔绝。
他们是丹鼎宗的弟子,是这场选拔的考官,是无数凡人眼中高不可攀的仙人。
他们偶尔投下的目光,掠过下方拥挤的人潮,那眼神,与看待一群在巢穴外忙碌而吵闹的蝼蚁并无二致。
仙与凡,天与地。
那道无形的鸿沟在此刻被具象化,清晰得令人绝望。
苏大强领着村里的人,在人潮的最外围,寻了处紧挨着灌木丛的角落。
他嘶哑着嗓子,指挥着众人安营扎寨。
“都省着点力气!看这架势,测试不知要等到何时,保存好体力!”
苏大强沉声吩咐,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扫过每一张熟悉的脸,最终,在沈君兰的身上凝固。
眼神复杂。
有担忧,有畏惧,甚至还有一丝……祈求。
回春堂的废墟,那“宝参成精”的流言,是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心里。
他不敢深想,只能将这个瘦弱的女孩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赌她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门道”。
苏如烟早已换上一身利落的劲装,但那股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派头,却刻在骨子里。
她嫌弃地用手帕捂着口鼻,仿佛空气中的尘土都在玷污她。
她挨着同样风尘仆仆却依旧身形挺拔的李有为,不满地瞪着那个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自顾自寻了个角落盘膝坐下的沈君兰。
她压低声音,尖酸刻薄。
“我爹就是被她骗了,你瞧她那副死人样子,真是晦气!一个扫把星,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现在还真装上世外高人了,给谁看呢?”
李有为没有接话。
他的眉头微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遥遥地望着那个瘦小的身影。
这个女孩,和以前,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了。
从青石镇出发时,她身上还有着迷茫和疏离,但现在,那份疏离还在,却多了一种沉淀下来的东西。
像一柄藏入了剑鞘的名刃,锋芒尽敛,却更显厚重与危险。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就与周围嘈杂的世界分割开来,自成一方天地。
李有为犹豫了一下,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还带着体温的麦饼和一小袋水。
这是他省下来的口粮。
他走到沈君兰面前,蹲下身,将食物递了过去。
“吃点东西吧,不知道要等多久。”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沈君兰没有睁眼,没有动。
她瘦削的肩膀纹丝不动,周身的气息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扰。
包括李有为的善意。
李有为举着食物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
周围几个村民的目光也投了过来,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一旁的苏如烟见状,怒火中烧,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抢过李有为手中的麦饼!
“有为哥!你管她干嘛!人家清高着呢,不屑吃我们凡人的东西!”
她狠狠地瞪着沈君兰的背影,将麦饼掰成两半,一半塞回李有为手中,一半自己狠狠咬了一口,仿佛在咀嚼什么可恨的东西。
李有为张了张嘴,看着苏如烟气鼓鼓的脸,又看了看沈君兰那毫无反应的背影,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吃起了那半块麦饼。
沈君兰确实不屑理会。
苏如烟的尖酸,李有为的善意,于她而言,都如同风过耳畔。
她的意识早已沉入那片一亩见方的黑土空间。
这里是她的宇宙雏形,是她唯一的依仗。
空间中央,那一眼泉眼,正汩汩地冒着蕴含磅礴生机的灵泉水。
她用恢复了些许的精神力,如最精密的微观手术,从泉眼中牵引出一缕比发丝还纤细百倍的水线。
水线并未出现在外界,而是在她的神念操控下,无声无息地,直接渗入这具年仅十二岁的身体。
地球文明数千年对人体经脉、穴位、气血运行的研究,此刻成了她最宝贵的财富。
灵泉水是她手中最温柔也最锋利的刀。
它没有横冲直撞,而是如一位顶级的经络大师,顺着任督二脉,沿着十二正经,开始一点点地,冲刷、疏通这具身体里那些因常年营养不良而堵塞、萎缩的经络。
这是一个水磨工夫。
剧痛与舒爽交替传来。
当灵泉水冲击堵塞之处,那种酸麻刺痛,是无数根钢针在骨髓深处搅动。
但沈君兰的神魂何其强大,她只是冷漠地“观察”着这一切,将痛觉视为一种数据反馈。
而每当一处堵塞被冲开,磅礴的生机瞬间涌入,那种久旱逢甘霖的舒畅感,让她的灵魂都为之战栗。
在这个过程中,这具身体正在脱胎换骨。
肌肉深处的疲惫与酸痛,被涤荡一空。
皮肤下的杂质被分解、排出,骨骼在灵泉的滋养下变得更加坚韧。
忽然,她耳廓微动。
五十步开外,苏如烟对李有为的抱怨,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钻入她的耳朵。
更远处,其他村镇之人的窃窃私语,风吹动灌木丛的沙沙声,甚至一只蚂蚁拖动草屑的微弱动静……
整个世界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沈君兰的意识体没有泛起任何波澜。
这,仅仅是开始。
在周围人焦灼的等待中,沈君兰已经悄无声息地,为自己打下了远超在场所有同龄人的修炼根基。
她的起点,已然不同。
时间在漫长的等待中流逝。
当正午的烈日升至头顶,将青石地面烤得滚烫时,城楼之上,终于传来一声悠扬的钟鸣。
“当——”
钟声并非从耳边传来,而是直接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响起。
它古老、宏大,带着一股涤荡心灵的奇异力量。
数万人的喧闹,在这浩渺的钟声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断。
整个城门外,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仰起头,目光汇聚向城楼中央。
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
一位身穿华贵紫色道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负手立于台前。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股无形的威压便从他身上扩散开来,笼罩了全场。
那威压无形无质,却让数万人的脊梁寸寸弯折,仿佛空气都化作了万钧山岩,死死压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无数凡人心中生出顶礼膜拜的冲动,双腿一软,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
沈君兰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股威压落在她身上,同样沉重。
但她那经过灵泉初步淬炼的身体,以及远超凡人的强大神魂,让她只是身躯微微一沉,依旧盘膝坐得笔直。
在跪倒一片的人群中,她瘦小的身影,如同一根钉死在大地上的礁石,突兀而孤傲。
她抬起头。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没有敬畏,没有狂热。
只有冰冷的审视与分析。
她看着那位紫袍老者,就像在看一座需要被翻越的高山。
这就是力量。
一念之间,可令数万人噤声俯首。
这,就是她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