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3号上午,接到通知,4号早晨八点半在亚行办会议室,召开项目评估团阶段性工作汇报会。
那天晚上,她去到一个林木蓊郁,好像有点儿熟悉,又实在是陌生的地方。她一个人在林荫下走着,斑斑点点的阳光透过密叠的枝叶洒在厚厚的落叶上,洒在她身上。林子里很静,只有她的脚踩在落叶上的窸窣声。她心里一点儿也不害怕,好像有一束光照亮着她,温暖着她。
她走到一个院子门口,院子笼在高高密密的篱笆墙里,篱笆墙上开满粉白芬芳的蔷薇花,她凑近一朵,去闻,心里一阵欣慰:“这就是母亲的家啊,挺好的!”不知怎么,她很明白,母亲的这个家自己是进不去的,又有点儿难过。
这时候一袭白袍的母亲出现在篱笆墙的那一边,微微笑着,头矜持地微微仰着,垂着眼温柔地看着她。这是一个她从来不曾见过的,美丽、高贵的妈妈,可她心里就是觉得很亲近,知道她就是她的妈妈,不会错。
她叫了声:“妈!”心里一阵绞动揉搓,颤颤的、疼疼的、暖暖的。
母亲什么也没说,递给她一双红色的鞋子。呀,这是一双多么好看的鞋!像安徒生童话《红舞鞋》里的那双。她低头看自己的双足,裸着。便弯腰穿上那双红鞋子,软软的,很熨帖。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从院子里出来,也不说话,拉起她的手,越走越快,走出森林,跨过一座座山峰,在群山之颠游弋。她看着脚下飞掠而过的风景,骄傲地想:“嗨,这就是母亲的王国吗?母亲是在带我视察她的疆土呢。”
她睁开眼睛,天光微明。原来是一个梦!她眼睛湿了,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怔怔地想:“妈妈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呢?”
早晨八点半,她跟赫总准时出现在亚行办会议室。尚处长亲自主持会议,两位亚行专家在会上对近一个月的评估检查工作作了总结,最后预祝项目亚行贷款签约顺利,所有参加会议的人听到最后一句话,心里一宽,相视展颜微笑。
会议结束,尚处长说两位专家下午将飞北京,明天向人民银行资金司回报完情况后,返回亚行马尼拉总部,大家纷纷起身向两位专家表示感谢,并预祝他们旅途愉快。
回到公司,还不到十一点。崔总和张总都不在公司,赫总心情很好,也不急着回自己办公室,趴在大办公室的隔挡上跟大家聊天,不知谁说了句:“今天好像是清明节。”
她脸上突然变色,想起早晨醒来时还清楚记得的梦。
赫总看过来,对她说:“你去我办公室,给你父亲打个电话吧!”
她点点头。低头进了赫总办公室,关上门。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听到父亲的声音,她很奇怪,问:“爸,我大姐呢?她怎么不来接电话?”
父亲答:“你刚走没几天,你大姐就走了。”
她大吃一惊,问:“那婷婷呢?也带走了吗?”
父亲说:“婷婷还在这里,你大姐一个人走了。”
她沉默了几秒钟,问:“您一个人照顾婷婷?行吗?”
父亲不答。
过了会儿,父亲发狠似的说:“我要跟你说两件事,我要你答应我两件事。”
她没有迟疑,说:“您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答应您。”
父亲好像吃了定心丸,口气和缓了些,说:“第一件事:我跟你妈的单位要房改。单位分给我们的这个房子,以前每个月交租金,很少,只要十几块钱,现在房改要让我们买,他们出了个房改方案,有个算法,按职级和工龄折算,算下来他们还欠我跟你妈的,后来他们说意思一下,交上3000块钱,这房子的产权就归我了。我希望你来出这个钱,等我百年之后,这个房子就是你的了。”
她马上说:“钱没有问题,我回来领了工资,手上正好有3000块钱,周末就给您送回去。至于您百年之后这房子给谁,谁需要您就给谁吧,我不要您的房子。”
父亲大约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痛快。静了一会儿,接着说:“还有第二件事:你又彰叔叔家的王阿姨在我这里,我要你答应我,如果我比她先走,等我百年之后,你要像对你妈一样为她养老送终。”
她脑子里“嗡”地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父亲还在电话里说着什么,好像是在催着她答应,她死死地捏着话筒,紧紧地压在耳朵上,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她觉得五脏六腑被一只无情的铁手拽了起来,拼命地拉扯,她不能呼吸,不能说话,也听不见什么话,只有眼泪,大颗大颗的眼泪,不断地涌出来、涌出来,她觉得快要被自己的哽咽和抽泣憋死了……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赫总办公室的门被猛然推开,门口站着赫总和其他几个同事,赫总惊慌失措地问:“怎么回事?你这是怎么回事?我在外面就听着声音不对,敲门你也不答应,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呀?你这怎么哭成了这样?”
她不能说话,她觉得自己的心要炸裂,脑袋里像被扎进了钢钉,除了眼睛还在不断地往外冒着泪水,五官全部壅塞。
五六个同事围着她,手足无措。她手里的话筒不知什么时候被谁掰出去挂上。
赫总让大家都出去,关上门,拿过纸盒,坐在她对面,不断地拽面巾纸给她,嘴里不得要领地不停地问着“是家里又出什么事了吗?”,“是你父亲有什么事吗?”……
终于、终于,她对赫总的问话作出了反应,她一边抽泣,一边摇头。
赫总接着问:“都没事?那你为啥哭的那么伤心?”
过了好久好久,她说:“我爸说他一个好朋友的未亡人现在在我家,让我答应如果他比那阿姨走的早,我要像对我妈一样给那阿姨养老送终。”
赫总脸色一下变得煞白,结结巴巴地说:“你父亲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对你,对你妈?你还是个孩子呀!你妈这才刚去世两个月!”
她刚擦干的眼泪又不断地涌出来,说:“我妈送到医院,医生说要做开颅手术抢救,他们没一个人签字,如果不是我带着钱回去,我妈的后事都办不下去。他刚才接了电话就让我答应他两件事,一是家里房改让我给他出房改的钱,二就是给那阿姨养老送终。”
赫总气的嘴唇都哆嗦起来,站起身,转着圈儿,说:“你父亲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是不是你母亲突然去世,打击太大,他脑子出问题了?”
又问:“你母亲和你父亲感情不好吗?”
她此时一遍遍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头很疼,但已经平静下来,抽离出去,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说:“他俩十八岁在工作中相识,自由恋爱,两年后结婚,自57年我爸被打成右派,一直到80年,我妈一个人一边工作一边带大我们姐妹四个,对我爸不离不弃,我爸平反后不愿意回原单位,我妈就带着我们随他来到这儿。”
赫总说:“那感情应该很好才对哇!按说你妈对你爸是有大恩的呀!”
两人都静默。
过了好半天,赫总颓然苦笑着说:“虽然我自己也是个男人,但说实话,我有时候,我觉得男人真不是个东西!男人不如女人坚强,也没有女人坚贞,他们脆弱得很,也自私得很。”
说完,像是怕给她留下心理阴影似的,勉强笑着补充一句:“当然,肯定也有不这样的,也有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