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钥匙打开门,回到家,厅里是黑的,大姐、姐夫的房门虚掩着,有灯光从门缝里照出来,他们一家三口在里面低声说话。
她走进爸爸妈妈的卧室,母亲已经上床,还没睡,靠在床头和父亲说着话,父亲坐在床边泡脚。
她脱下大衣抱在手上,说了声:“爸、妈,我回来了。”
母亲说:“你回来了?怎么回来这么晚?以后早一点儿,这么晚一个人在路上走不安全。”
她抱着大衣坐在父母卧室写字台前的椅子上,笑着说:“没事,有个同学送我回来的,就是那个每次一个人来,出门前一定要上厕所的那个。”
爸爸妈妈对视一眼。
妈妈问:“今天吃晚饭的时候,你说春子让你跟她表哥好,是怎么回事?”
她皱着眉头说:“谁知道呢!好像不是春子的意思,应该是她妈的意思。”
爸爸问:“那她爸爸的意见呢?”
她说:“陈叔应该没参与,她妈妈在那儿说的时候他爸几次想打断,我看有点像你第一次带我去张伯伯办公室,张伯伯问我有没有男朋友,你说个人问题让孩子们自己做主的意思。”
妈妈说:“你那会儿急着要出去跳舞,我们没来得及问,你是怎么答复的?”
她答:“我说‘我都不认识你表哥,怎么跟他好?’。”
妈妈问:“那他们怎么说?”
她说:“她们说那就先认识认识。”
爸爸妈妈又对视一眼,妈妈说:“你是对的,总要认识了人再说好不好。”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然后撅着嘴慢慢说:“我感觉不太好!先安排我去他们公司,随后提出让我和他表哥好,像是交换条件。”
爸爸说:“这么想太偏激了,他们对你肯定是一番好意,喜欢你才会这么安排。”
母亲低头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母亲说:“先看看人再说吧。”然后温和地对她说:“雪儿,你赶紧去洗漱,早点休息吧。”
第二天天气很好,阳光温煦和暖,九点钟还没来电话也没有访客,大姐提议他们全家带着相机去逛公园。他们举家出动,兴冲冲去,乐悠悠回,在公园里留下很多珍贵的合影。
从金鱼公园出来,二姐提议顺便去大市场买菜、买特产,是到该充实大姐他们行囊的时候了。全家人鱼贯而行,边走边看边买,葡萄干、百合干、蕨麻、枸杞子、沙枣、杏干……穿过大市场,走到自由市场旁边,她建议全家去吃大肉面,听说里面那家大肉面馆的面非常好吃,高中时代,她的同学们经常相约专门来吃。
听从她的建议,全家人进去吃面,她积极扮演东道主的角色,安排全家坐定,去付钱点面,然后一一给大家端上桌,除了基本不在外面吃饭的妈妈说的很勉强,其他人,包括爸爸,都盛赞“好面!”。
吃饱了,全家人晒着太阳优哉游哉散步回家。她在冬日暖阳下一边享受二姐给她挖耳朵,一边睡着了,终于睡了个安安稳稳的午觉。
一觉醒来,大姐、二姐已经在厨房里做晚饭了。她去提了两壶开水回来,灌满所有的暖水瓶,又去提了两壶。然后在客厅里一边陪爸爸妈妈说话,一边和两个外甥女玩。
爸爸又砸核桃,喊两个孩子吃,小外甥女小声嘀咕:“姥爷就会喊咱们吃核桃!”没想到爸爸居然听到了,说:“核桃好啊,吃核桃补脑。”
她笑,问:“爸,你不是耳朵有点聋吗?她说这么小声你怎么都听到了?”
全家笑。爸爸不理她。
二姐夫在客厅门外笑着说:“爸这回真听不见了。”
全家笑的更厉害了。爸爸也不恼,只不理他们。
吃过晚饭,全家人聚在客厅喝茶、吃水果、嗑瓜子、聊天。她陪着爸爸看新闻联播,高谈阔论,点评时事,其他人或有参与。
小外甥女说:“我咋觉得又要过年了?”
全家人哄笑。
大姐夫问:“你是不是还想再要个红包?钱都买炮花光了?”
小外甥女不好意思地笑,说:“我哪有,钱都给我妈了,我妈就给了我十块钱买炮。我是觉得我小姨一在家咱家特热闹,特有年味儿。”
二姐笑说:“你小姨是咱家承上启下的核心人物。”
小外甥女追问:“承上启下是啥意思?”
大外甥女说:“是说小姨既可以陪姥姥姥爷说话,又能和咱俩玩,还能和我爸妈,还有你爸妈商量事情,所以在咱家很重要。是这意思吧,二姨?”
二姨夸婷婷:“婷婷真聪明,不愧是第一名。”又对自己女儿说:“你好好向你姐姐学习。”
小外甥女拉着姐姐,说:“走,姐,咱俩回小姨那屋玩去。”
二姐夫笑说:“这家伙,一听说学习就跑。”
全家笑,笑完,她起身说:“爸、妈,估计我同学来接我已经到楼下了,我出去了。”
在播音员李瑞英“今天的新闻联播到此结束”的告别声里,她一边穿大衣出门,一边应着妈妈“早点回来”的叮嘱,说:“我知道了,妈!十点前一定到家。你们睡你们的,别等我,我带钥匙了。”
下楼,拉开单元门,一阵冷冽的寒风迎面袭来,她缩了缩脖子,反身轻轻合上大门,转身抬头,看到他端正挺直地站在昨晚分手时的那个位置,穿着一件大西服翻领的黑色长呢子大衣,围着一条深色的围巾,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就像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在那儿,对着她家的方向伫立凝望。
她小跑几步到他面前,问:“你站了很久吗?为什么不上去?外面多冷。”
他满眼笑意迎着她,说:“没多久,没事,我喜欢站在这儿等你。”然后说:“我骑车来的,我带你去,好不好?可以省点时间,多跳几支曲子。”
一边说,一边从车棚旁边推过自己的二八大杠。
她答:“好。”
两人并排走出大门,走到路上,他脚撑着地,让她:“快坐上来。”
她扶着车座,轻轻坐好,说:“可以走了。”
他“嘿嘿”轻笑一声,骑上车向昨天的舞场而去。这一晚,他们配合得更好,欢悦和畅。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只用心体会那旋律、那节奏、还有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和协调。
真希望就这样跳下去、跳下去,一直跳下去。她想起安徒生童话里的《红舞鞋》,自嘲地笑了。他问:“你笑啥?”她说:“我脚上好像穿上了安徒生的红舞鞋。”他又“嘿嘿”笑,露出一口白牙。幽暗的灯光中,不知为啥,她就那么肯定,他的脸红了,于是自己红了脸,低下头。
九点半,他主动说:“我送你回去吧?要不你家人该担心了。”
他取过自行车,用双脚驻停在马路牙子边,方便她坐上来,她好想抓着他的胳膊坐到车上,又或者要求坐在前杠上,但她只是轻轻地扶着车座坐稳,他问:“可以走了吗?”,她“嗯”了一声。
他不紧不慢迎着风蹬着车往她家去。
好半天,两人谁也不说话。她能感觉到前面那个高大厚实的身体散发出的温暖的磁力,这力量让她阵阵发晕,不由自主想要抱住他的腰,把头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她使劲儿抓紧车座,竭力克制着自己,既不贴上去抱住他,也别掉下去。
然后,她脑海中倒映出关于他的一幕幕:
初二下半学期,她转学到他们班。他们班的学生全是市上和公司里领导,或者本校老师的孩子,小升初考试最低总分195分,颇有几个自以为是、不可一世的。第一次代数单元考试,前排那个下巴很长又黑又丑又怪的女同学故意站起身,越过她,把卷子传给她后面的同学,她被这不知其所的恶意震惊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在她满眼震惊、愤怒,满脸通红愣在那儿的瞬间,过道对面的他从刚传到自己手里的那摞卷子里拿出一张递给她,她问:“那你那排最后那个人没卷子怎么办?”他扬扬头,笑着说:“没事,他们会互相传给的。”
高三,她又插班到他们班,坐在他后面。他经常,甚至几乎总是侧身坐着,一只胳膊撑在她桌面上。有一回上物理课,物理老师(巧了,就是那个丑八怪的父亲)在台上问他:“王一宁,你什么意思?你要对老师有啥意见你就提,干嘛总是拿后背对着我?”他低着头“嘿嘿”笑着转正了身体。
她那时喜欢画画,靠墙坐的时候,在还算干净的墙面上,用铅笔画了个如席慕蓉的诗中所意象的长发飘飘的美少女。过了几天,发现美少女变成了短发的英俊少年,旁边还题了一句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正当她面对着被篡改的画面惊奇、疑惑、愤怒的时候,他在前面问:“这是不是才是你真正想画的人?”气的她拿起橡皮擦使劲儿擦了个一干二净,而他,在那儿得意地笑,还说:“擦了干嘛,多可惜!”
……
正当她打开一帧帧记忆的画面细心翻看的时候,他在前面问:“你去上海,那你这边的工作怎么办?辞了,还是停薪留职?”
她突然想听听他的意见,于是,她说:“我不想去上海了。”
他骑车的速度慢下来,回头问:“为啥?”
她说:“春子和她妈提出来想让我跟他表哥好。”
他半天不吭声,快到她家了,他说:“去上海!”
她不再问什么,也没再说什么。
车到院子门口,他停下来,说:“我就不进去了,就在这儿看着你进去再走。”
她跳下车低着头快步回家,没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