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人清的伤势远比看上去更重。
巫横山那凝聚毕生功力的偷袭一掌,阴寒歹毒,几乎震散了他本就因心魔而未曾完全稳固的元气。加之强行催发“混元一气指”重创强敌,更是雪上加霜。袁承志与黄真将他小心翼翼地抬回静养的小院时,这位昔日威震江湖的“神剑仙猿”,气息已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归辛树、梅剑和等派中骨干闻讯匆匆赶来,见到穆人清如此模样,无不骇然失色,悲愤交加。整个华山派笼罩在一片沉重的阴霾之中。
袁承志不顾自身损耗,日夜不休,以精纯无比的混元功真气为师父续命疗伤。七叶明心莲淬炼过的神识,让他对真气掌控入微,总能最精准地疏导穆人清体内淤积的阴寒掌力与紊乱气息。然而,穆人清的身体就像一口即将干涸的深井,无论注入多少清泉,都难以恢复往昔的深邃。
数日之后的一个黄昏,穆人清的精神忽然好了许多,脸上甚至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他屏退了所有人,独独将袁承志留在了房中。
袁承志心中一沉,知道这恐怕是回光返照。他跪在榻前,紧紧握住师父枯瘦的手,眼圈泛红,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承志……莫要做此小儿女态。” 穆人清的声音虽然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勘破生死的平静,“为师……大限已至,此乃定数,强求无益。”
“师父……” 袁承志喉咙哽咽。
穆人清目光慈和地看着他,缓缓道:“你能在那妖女示警下及时赶到,护住禁地,重创巫横山,保全了华山派的根基……为师……很是欣慰。你,已然真正成长起来了。”
他顿了顿,喘息几下,继续道:“那后山青铜门后的秘密……是时候让你知晓了。”
袁承志心神一凛,凝神静听。
“那并非什么藏宝之地……何铁手那丫头,猜对了一半。” 穆人清眼中流露出追忆与凝重之色,“那确实是一处封印……但封印的,并非妖魔,而是……传承。”
“传承?” 袁承志愕然。
“不错。” 穆人清缓缓道,“我华山派立派数百年,开山祖师功参造化,剑术通神。然其晚年,参悟天道,创出一套威力惊世骇俗,却也……凶险无比的剑法与内功心法。因其威力过大,有伤天和,更易引动心魔,非心性至纯至坚、根基无比扎实者不可修习,否则必遭反噬,堕入魔道,万劫不复。”
“祖师恐后世弟子妄动此功,为祸武林,故将这套功法封存于后山石窟,并以特殊手段铸就青铜巨门,非持特定‘信物’与掌门血脉之力共同作用,无法开启。此乃我华山派历代掌门口耳相传的最大隐秘,亦是最大的责任——守护传承,非到门派生死存亡,传承断绝之关头,绝不可轻启。”
袁承志听得心潮澎湃,原来华山派竟还隐藏着如此强大的古老传承!
“那‘信物’……” 他想起门上的凹槽。
“信物……早已失落多年。” 穆人清叹息一声,“据师祖所言,似是一块天生带有奇异纹路的古玉,与门上凹槽完全契合。正因信物失落,此门数百年来无人能开,也免去了许多祸端。”
“那西域黑教与巫横山……”
“他们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此秘密,觊觎那无上功法。巫横山此番前来,一是试探,二来,恐怕也存了凭借其邪门功力强行破门,或寻找替代‘信物’之法的心思。” 穆人清语气转为严肃,“承志,你须谨记,此门绝不可开!至少,在寻回真正信物,确认有德行、心性、根基皆足的传人之前,绝不可开!否则,非但不是华山之福,更是武林之祸!”
“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袁承志重重叩首。
穆人清欣慰地点点头,挣扎着从枕边摸出一本薄薄的、颜色泛黄的古册,封面上并无字迹。
“此乃《混元功》与《伏虎掌》、《破玉拳》等本门核心武学的精义总纲,以及……为师修炼‘混元一气指’的一些心得体悟。其中,还记载了关于后山禁地更为详尽的一些记载与祖师遗训。” 穆人清将古册郑重地放入袁承志手中,“现在,我将它传予你。”
接着,他又取出一枚样式古朴、通体莹白的玉佩,玉佩上雕刻着云雾缭绕的华山图案,正是华山派历代掌门的信物。
“承志,跪下。”
袁承志依言跪直身体。
穆人清凝视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自今日起,由袁承志,接任华山派第十三代掌门!望你恪守门规,光大门楣,守正辟邪,护我华山传承不绝!”
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期许,清晰地传到了守在门外的黄真、归辛树等人耳中。
门外,黄真率先躬身,沉声道:“黄真,谨遵师命!拜见掌门师弟!” 声音带着哽咽,却无比坚定。
紧接着,归辛树、梅剑和以及所有闻讯赶来的二代、三代弟子,齐刷刷跪倒一片,声音汇聚成一股坚定的洪流:“拜见掌门!”
袁承志手捧古册与掌门玉佩,只觉得重如山岳。他望着榻上油尽灯枯的恩师,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他深吸一口气,将满腔悲恸与巨大的责任压在心底,对着穆人清,也对着门外所有同门,重重地叩了三个头,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
“袁承志……领命!必不负师父重托,不负华山!”
穆人清看着他,脸上露出了释然而欣慰的笑容,那笑容凝固在他苍老的容颜上,眼中的神采,渐渐黯淡下去。
“好……好孩子……华山……交给你了……”
他的手,缓缓垂下。
一代宗师,“神剑仙猿”穆人清,溘然长逝。
窗外,残阳如血,将西岳华山染上了一层悲壮的金红。
袁承志久久跪伏于地,肩膀微微耸动。巨大的悲伤与更加巨大的责任,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是大师兄黄真。黄真红着眼圈,哑声道:“掌门师弟……节哀。华山派……还需要你主持大局。”
袁承志缓缓抬起头,擦去脸上的泪痕,眼神中的悲伤渐渐被一种坚毅所取代。他站起身,走出房门,面对着院内黑压压跪倒一片的同门。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悲痛、或茫然、或期待的脸,沉声开口,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师父仙逝,华山悲恸。然强敌环伺,危机未解,我华山派绝不能就此沉沦!”
“传我掌门令:一,厚葬师父,举派服丧。二,加强戒备,尤其是后山禁地,由大师兄黄真亲自负责,增设明暗哨卡,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三,清查此次夜袭损失,抚恤伤亡弟子,重整防务。”
他的命令清晰果断,条理分明,让原本因掌门骤逝而有些惶惑的人心,渐渐安定下来。
“诸位!” 袁承志目光湛然,声音提高,“师父将华山交到我们手中,我们便需同心协力,守好这份基业!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袁承志在此立誓,必竭尽所能,护华山周全,扬华山威名!”
“谨遵掌门令谕!” 众弟子齐声应和,声音中重新焕发出斗志。
夜幕降临,华山各处挂起了白幡,哀戚的气氛弥漫山间。但在哀戚之下,一股凝聚的力量,正在新任掌门袁承志的引领下,悄然滋生。
袁承志独自一人,立于承志斋的窗前,望着夜空中那轮清冷的月亮,手中紧紧握着那枚掌门玉佩与那本薄薄的古册。
前路漫漫,凶险未知。西域黑教,神秘禁地,失落的信物,父亲的过往,何铁手莫测的立场……千头万绪,皆系于他一身。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眼神愈发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