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的咆哮声，好像还在耳朵边嗡嗡响。陆明远站在黄河北岸，踩着有点稀烂的泥地，看着身后那浑浊汹涌的大河，心里头说不上来是啥滋味。过了，总算是过来了！可回头一看，河面上还飘着些破木板、烂筏子，还有几个趴着一动不动的身影，随着浪头一颠一颠的。他狠狠抹了把脸，也不知道抹掉的是河水，还是别的啥。
“大帅，伤亡清点出来了……”一个参军跑过来，嗓子哑得厉害，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第一波强渡的兄弟，折了差不多……快两千。伤的都抬到后面临时搭的棚子里了，孙医官他们正忙着。”
陆明远心里跟被针扎了一下似的，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抬脚就往那临时伤兵营走。说是营，其实就是几块破布和树枝子搭的棚子，里头挤满了人，哼哼唧唧的声音听着就让人难受。血腥味混着河边的腥气，直冲鼻子。
一个看着也就十七八岁的小兵，肚子上被划了个大口子，肠子都快流出来了，脸白得像纸。旁边一个年纪大点的医官，正手忙脚乱地想给他塞回去，可血糊拉碴的，怎么也弄不好。
“让我看看。”陆明远蹲下身。那医官一看是他，赶紧让开。陆明远仔细看了看伤口，又伸手搭了下小兵的脉搏，弱得几乎摸不着了。他皱了皱眉，对医官说：“去找点烧酒来，越烈越好。再找些干净的布，用开水煮过。” 他自己则从怀里掏出个小皮囊，倒出些棕色的药粉，小心地撒在伤口周围。“这能暂时止点血，吊住口气。” 他声音不高，但周围几个受伤的士兵都眼巴巴地看着他，好像他这一来，就能活命似的。
早年跟着那位脾气古怪的隐士学医，认草药、背汤头歌、给人正骨疗伤的日子，好像已经很远很远了。那时候觉得，能救人性命，是天大的功德。可现在，他带着成千上万的人往死地里冲，救得了一个两个，却救不了那成片倒下的。这世道，真他娘的！
“大帅！大帅！” 一个传令兵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脸上又是泥又是汗，“李全李头领派快马来报！完颜匡那老小子，发现咱们是从孟津过的河，气得跳脚，已经分兵往西边来了！看样子是想把咱们堵死在这河滩上！”
陆明远猛地站起身，眼神瞬间变得跟刀子一样冷。刚才那点因为伤亡带来的沉重，立刻被压了下去。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
“传令各军！立刻离开河滩，向前推进十里，抢占前面那片土岗子！动作要快！辎重和伤员，能带走的尽量带走，带不走的……就地掩埋！”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告诉弟兄们，金狗的援兵说话就到，不想被赶回河里喂王八，就给我打起精神来！”
命令一下，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还没喘匀气的宋军，立刻又动了起来。没人抱怨，也没时间抱怨。能动的，搀着受伤的；扛旗的，紧紧跟着将领。队伍像一条受了伤但依旧凶猛的长蛇，迅速离开了这片染血的河滩，向着北面那片地势稍高、长满枯草的土岗子扑去。
陆明远猜得没错。他们前脚刚在土岗子上站稳脚跟，粗略地挖了几道壕沟，立起盾牌，后脚天边就扬起了漫天尘土！金军的骑兵，像一片黑压压的乌云，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他们刚刚放弃的河滩猛扑过去！扑了个空之后，领军的金将显然不甘心，立刻调整方向，朝着宋军据守的土岗子压了过来。
“弩手！上前！长枪手，结阵！” 各级军官的吼叫声在土岗上此起彼伏。
战斗几乎没有任何间歇，再次打响！金军骑兵仗着速度，试图冲垮宋军仓促组成的防线。箭矢如同飞蝗般在空中交错，战马的嘶鸣和士兵的喊杀声混成一片。宋军凭借着地利和强弩，一次次打退了金军的冲锋，土岗子下面，人和马的尸体越堆越多。
但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几天，成了宋军渡过黄河后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完颜匡显然是发了狠，调集了周边能调动的所有兵力，像疯狗一样咬着陆明远这支孤军不放。宋军向北推进的每一步，都伴随着激烈的战斗。今天击溃一支拦截的骑兵，明天又可能被数量占优的金军步卒缠住。他们就像一把捅进敌人身体的尖刀，每前进一分，都要承受着周围肌肉疯狂挤压带来的阻力。
更要命的是补给。从黄河南岸运过来的粮草，运输线拉得老长，还时不时被金军的小股部队袭击、切断。军中开始缺粮，士兵们只能靠着之前携带的、越来越少的一点炒米和沿途搜刮到的一点可怜粮食充饥。伤兵越来越多，药品更是稀缺，陆明远随身带的那点药，早就用得一干二净。每天晚上，伤兵营里传来的哀嚎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陆明远自己也几乎没合过眼。眼睛里全是血丝，嘴唇干得裂开了口子。他一会儿要在最前线指挥，判断金军的动向，调整部署；一会儿又要回到中军，处理那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军务，协调各部；抽空还得去伤兵营看看，哪怕只是说两句安抚的话，或者亲自给某个重伤的将领喂口水。他早年学医积累下的那点底子，这会儿全用在硬撑着自己别倒下了。
“大帅，您歇会儿吧，这么熬下去，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 亲兵队长看着陆明远蜡黄的脸色，忍不住劝道。
陆明远摆了摆手，拿起水囊灌了一口冰冷的河水，强迫自己清醒。“歇？完颜匡能让咱们歇吗？” 他指着摊在膝盖上的简陋地图，“你看，我们在这里。根据探马回报，李全在山东那边，牵制了金军不少兵力，但完颜匡从汴梁方向调来的援军，估计再有三五天就能到了。我们必须在这之前，拿下前面的考城（今河南兰考附近）！拿下考城，才算是在北岸真正有了个落脚点，才能得到河南义军的接应，打通和山东的联系！不然，咱们就是无根的浮萍，迟早被耗死在这野地里！”
他说的河南义军，指的是活跃在汴梁周边地区，由一些民间豪杰如孟宗政、扈再兴（历史上此人活跃于荆襄，此处借用其名）等人组织的抗金武装。这些人熟悉本地情况，神出鬼没，是宋军北渡后亟需争取的力量。
就在陆明远这边咬着牙，顶着巨大压力向北一点点挪动的时候，远在楚州后方的永宁公主赵琰，日子也同样不好过。
楚州帅府里，灯火常常亮到后半夜。赵琰坐在堆积如山的文书后面，原本清丽的脸庞瘦削了不少，眼圈泛着青黑。
“殿下，这是山东转运司刚送来的急报，说粮船在泗水又被金军水寨拦截了，损失了十几艘！”
“殿下，淮西王德将军来信，催问答应拨付给他的那批箭矢何时能到？他那边金军攻得紧！”
“殿下，楚州城里那几个米商，又开始偷偷抬高粮价了！还散布谣言，说……说陆制置使在河北兵败身亡了！”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像鞭子一样抽过来。赵琰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是心里头的。她好像被无数根看不见的线拉扯着，一头是父皇在临安的殷切期望，一头是陆明远在河北的生死未卜，还有这楚州、这淮东、这山东，千头万绪，都压在她一个人肩上。
她想起陆明远离开前，把那方刻着“明远”二字的小小私印交给她，说“后方之事，托付殿下”。那时候，她只觉得责任重大，现在才真切地体会到，这“托付”两个字，有多沉。
“传令给水军统制，”她的声音带着疲惫，但依旧清晰，“让他无论如何，再抽调十艘战船，护送下一批粮船，务必冲破金军水寨！告诉王德将军，箭矢三日内必到，让他务必守住！至于那些奸商……” 赵琰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让皇城司的人去办！抓两个带头闹事的，以扰乱军心、资敌论处，就在市口砍了！首级挂起来示众！”
她的命令干脆利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属官们不敢多言，领命而去。空荡荡的大堂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寒冷的夜风灌进来，让她打了个激灵。她望向西北方向，那是河北，是陆明远征战的地方。夜色浓重，什么也看不见。
“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她低声说，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她紧紧攥着袖子里那方冰凉的小印，仿佛能从上面汲取到一点力量。
前线后方的煎熬，终于在陆明远率部抵达考城之下时，看到了转机。
考城，算不上什么雄城巨镇，但它是宋军北渡后遇到的第一个像样点的城池，拿下它，意义重大。守城的金军大概有三千多人，眼看数万宋军兵临城下，自知不敌，但又不敢轻易投降，只能硬着头皮守城。
陆明远没有立刻下令强攻。他让部队把考城围了起来，却围三阙一，故意留出个口子。同时，他派出了好几拨使者，拿着李全和山东其他归附义军的书信，进城去劝降。信里说的明白，王师北来，只诛首恶，胁从不问。只要开城投降，保证守军和百姓安全。
围城的第二天晚上，事情有了变化。几个穿着百姓衣服的人，被哨兵带到了陆明远的大帐前。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皮肤黝黑，眼神精明。
“小人乃是城外孟家堡的，叫孟林。”那汉子对着陆明远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听说王师到了，特来献上城中布防图，并愿为内应！”
陆明远心中一动，仔细打量着这人。“孟家堡？可是与孟宗政孟头领有关？”
“正是家兄！”孟林说道，“家兄如今在汴梁周边活动，听闻王师渡河，特命小人前来联络，并告知将军，考城守将副手，乃是我方内应，约定明夜三更，举火为号，打开东门！”
这真是雪中送炭！陆明远强压住心中的激动，仔细询问了细节，又验看了布防图，确认无误后，重重一拍桌案：“好！天助我也！孟义士，若此事能成，你与令兄，当为首功！”
第二天夜里，三更时分，考城东门楼上，果然燃起了三堆熊熊大火！早已埋伏在城外的宋军精锐，如同猛虎下山，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就冲进了城内！守城的金军主将还在睡梦中，就被自己的副将砍了脑袋。城中的金军群龙无首，又见宋军势大，大部分都选择了投降。
考城，兵不血刃，拿下了！
占领考城，对于陆明远这支孤军来说，意义太大了。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暂时喘息、安置伤员、囤积物资的据点。更重要的是，通过孟林，他们正式和河南本地的抗金义军搭上了线！消息传开，周边州县那些还在观望的汉人官吏、地方豪强，心思都活络了起来。不断有小股义军前来投奔，或者送来粮食、情报。
陆明远在考城只休整了三天。他深知，完颜匡的主力援军正在逼近，停留就是等死。他留下部分兵力守城，安抚地方，自己则率领主力，继续向北，兵锋直指下一个目标——汴梁的东面门户，陈州（今河南淮阳）！
与此同时，在山东方向，李全也加大了攻势，做出要向汴梁方向靠拢，与陆明远汇合的态势。在荆襄方向，刘锜的部队也终于取得了突破，攻克了邓州，兵锋威胁南阳盆地，使得金国南京（汴梁）留守陷入了两面受敌的窘境。
战争的主动权，经过渡河初期的艰难挣扎后，再一次，并且是更牢固地，掌握在了宋军手中！收复旧都汴梁，这个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似乎已经能望见那模糊的轮廓了！整个北伐战场，因为陆明远这把尖刀的奋力一刺，彻底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