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的冬天,好像把所有的活气儿都冻住了。虽然城头上插上了大宋的旗帜,可街面上还是冷冷清清,没什么人走动。偶尔有几个缩着脖子、裹着破棉袄的百姓匆匆走过,眼神也是木的,看不到多少收复故土的喜悦,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麻木,还有对未来的茫然。
皇宫里头,更是空旷得吓人。金国人跑的时候,能搬走的都搬走了,搬不走的也砸了个稀巴烂。昔日雕梁画栋的宫殿,如今只剩下些空壳子,窗户纸破了,冷风嗖嗖地往里灌。陆明远临时征用了一处偏殿作为帅府,里面烧着炭盆,可还是觉得四处漏风。
他正对着摊在桌上的几份文书发愁。一份是刚送来的军报,说李全带着人往北追了一气,在黄陵岗一带咬住了金国残兵的后卫,打了一场,歼敌不少,可金国皇帝完颜守绪和大部分朝廷中枢,还是趁着乱乎劲儿,渡过黄河,跑到北岸的卫州(今河南卫辉)去了。这等于说,金国虽然丢了汴梁,但还没死透,还保留着一口气。
另一份是楚州那边永宁公主赵琰送来的信。信里除了例行公事地汇报后方粮草筹措、民夫调派的情况,字里行间还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期许。她能调动的人力物力几乎到了极限,全指望着前线的胜利能让朝廷和百姓松口气,也让这庞大的战争机器能稍微喘喘。可陆明远知道,这口气,现在还真不好喘。
最让他头疼的是第三份东西,是一封来自北面、措辞极其傲慢强硬的国书。落款是——“大蒙古国征金大元帅,国王木华黎”。信里的意思很简单,也很霸道:金国是我们蒙古要打的猎物,你们宋国跑来插一脚,占了汴梁,算是怎么回事?赶紧把黄河以北的地盘都给我们让出来,否则,哼,就别怪我们蒙古的铁骑不客气!
“蒙古……”陆明远用手指敲着那封写在粗糙羊皮纸上的国书,眉头拧成了死结。他早就听说过草原上崛起的这个新势力,凶猛得很,灭国无数。以前隔着金国,感觉还远,现在金国一垮,蒙古人一下子就怼到眼皮子底下了。
“大帅,这蒙古鞑子,口气也太狂了!”站在下面的一个年轻将领,看着国书的内容,气得脸通红,“汴梁是咱们将士用命打下来的,凭什么让给他们?依我看,咱们现在兵锋正盛,连金国皇帝都打跑了,还怕他什么蒙古?”
“怕?当然不怕。”陆明远抬起头,目光扫过帐中诸将,“可你们想过没有,咱们刚打完汴梁,将士疲惫,粮草不继,营里时疫的尾巴还没扫干净。这时候,再去招惹一个比金国更凶悍的敌人,是明智之举吗?”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地图前,手指从汴梁向北,划过黄河,落在广袤的河北、山西地区。“金国跑了,留下这么大一片地方。咱们想要,蒙古也想要。硬抢,现在恐怕抢不过。可要是就这么让出去……”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那咱们北伐,收复旧疆,又成了什么?替蒙古人火中取栗吗?将来他们消化了河北,兵强马壮了,下一个要打的,会是谁?”
帐子里一片沉默。将领们都不是傻子,这话里的道理,一点就透。刚打完一场恶仗,实在没力气立刻再开一场更大的。可要把到嘴边的肉吐出去,谁又能甘心?
“那……大帅,咱们该怎么办?”李全挠了挠他的大胡子,瓮声瓮气地问。他刚带着一身寒气从北边回来,脸上还带着追击战的兴奋,可听到蒙古人的事,也蔫了几分。
陆明远盯着地图,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所有人听:“金国还没死透,完颜守绪跑到了卫州,听说还在召集旧部。山西、河北很多地方,还在金国任命的官吏手里。蒙古人想要这些地方,也没那么容易一口吞下。”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光芒:“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急着去跟蒙古人争抢河北。而是要把已经吃进嘴里的,河南这片地方,彻底消化掉!把它变成咱们北伐真正的根基,而不是一个悬在敌人刀尖上的前线!”
他走回案前,开始下达一连串的命令,语速快而清晰:
“第一,奏请朝廷,立刻派遣得力干员,接收河南各州县的政务,安抚流民,恢复生产!告诉那些还在观望的原金国官吏,只要肯归顺,可以留任!我们要的是地盘和人心,不是一堆废墟!”
“第二,整编军队!参与北伐的各部,包括李都统的忠义军,都要重新核定编制,汰弱留强,论功行赏!受伤的,妥善安置;阵亡的,优加抚恤!军心不能散!”
“第三,加固城防!汴梁、洛阳、归德这些重要城池,破损的城墙要立刻修补,护城河要重新疏浚!我们要把河南,守成铁桶一般!”
“第四,”他看向李全和几个负责对外联络的参军,“派人,去找蒙古那个木华黎的使者接触一下。”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愣。刚才还在说蒙古人威胁大,怎么转眼又要去接触?
陆明远看出了他们的疑惑,解释道:“不是去投降,也不是去认怂。是去谈!去告诉他们,我们大宋,只求恢复祖宗旧疆,也就是黄河以南的土地。黄河以北,他们蒙古和金国之间的恩怨,我们暂时不插手。大家以黄河为界,相安无事。”
他冷笑一声:“蒙古人现在主力还在更北边扫荡金国的残余,未必就真想立刻跟我们全面开战。我们示之以弱,划河而治,正好可以争取时间!时间,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那……要是蒙古人不答应呢?”有人担心地问。
“不答应?”陆明远眼中寒光一闪,“那我们就摆出架势,在黄河南岸严阵以待!让他们掂量掂量,渡过黄河来打我们,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同时,我们可以暗中给北边那些还在抵抗的金国残部,或者地方豪强,提供一点……小小的帮助,让他们多在后面给蒙古人添点乱子。”
他这番谋划,听得帐中诸将眼神发亮。这不再是单纯的猛冲猛打,而是包含了政略、军略、外交的连环手段。稳住自身,麻痹强敌,争取时间,甚至还能借力打力!
“妙啊!陆帅!”李全第一个反应过来,兴奋地一拍大腿,“就这么干!先把咱们自己的身子骨养结实了,再跟那帮蒙古鞑子算总账!”
命令立刻被传达下去。整个河南地区,这台刚刚经历过惨烈战事的机器,又开始以一种不同的方式高速运转起来。
楚州那边,赵琰接到陆明远的详细方略和请求朝廷派遣文官的奏报抄件后,立刻行动起来。她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在临安积极奔走,催促朝廷尽快选派干练官员北上。同时,她坐镇楚州,如同一个精密齿轮的核心,协调着各地运往河南的粮食、物资、药材,压力巨大,但她处理得井井有条。她知道,陆明远在前线,是在跟时间赛跑。
临安朝廷的反应,却比赵琰希望的要慢一些。收复汴梁的巨大胜利,确实让主战派扬眉吐气,但以史弥远为首的一些官员,开始担心起另一个问题——功劳太大了。陆明远一个武将,如今手握重兵,收复旧都,威震天下,这以后……朝廷还怎么节制?于是,在选派北上官员、拨付钱粮的事情上,各种推诿、拖延的戏码又开始上演。
这些临安朝堂上的龌龊,暂时还传不到汴梁。陆明远正全身心地投入到对河南的“消化”工作中。
他亲自巡视各地,督促春耕,接见投诚的官吏和地方士绅,稳定人心。他整编军队,将北伐各军和归附的义军打散重组,建立起更有效的指挥体系。他还特意去查看了汴梁的武库和工坊,招募留下的工匠,尝试着修复和改进那些从金军手里缴获的,或者大宋自己带来的炮车、床弩,甚至开始小规模地试制、改进火器。他深知,未来若与蒙古交锋,光靠勇气和现有的装备,是远远不够的。
与此同时,派往蒙古军营的使者,也带回了消息。蒙古元帅木华黎,对宋军提出的“划黄河而治”的建议,既不明确答应,也没断然拒绝,态度暧昧。但使者回报,蒙古军的主力,确实没有南下的迹象,而是在河北、山西等地,忙着攻城略地,清剿金国的残余势力。
这正是陆明远想要的结果!
他立刻抓住这个机会,一方面继续向朝廷上表,陈述利害,请求支援;另一方面,加紧了河南根据地的建设。他知道,蒙古人现在的沉默,不代表永远的和平。那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他必须利用这宝贵的时间,让刚刚光复的河南,真正变成支撑大宋未来命运的、坚实的基石。
寒风依旧在空旷的汴梁城头呼啸,但细心的人会发现,一些街巷里,开始有了零星修缮房屋的动静;城外的田野上,也偶尔能看到冒着严寒整理土地的农夫。希望,如同冻土下的草芽,正在艰难地、一点点地萌发。
而此刻,远在黄河以北的卫州,金国最后的流亡朝廷,也在绝望中进行着最后的挣扎。退入陕西、甘肃的念头,如同鬼火般,在一些不甘心就此灭亡的金国旧臣心中闪烁。更北方,蒙古人的铁蹄声,如同沉雷,隐隐传来。
天下这盘大棋,因为汴梁的光复,进入了更加复杂、也更加凶险的中盘搏杀。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一个比金宋对峙更加宏大、也更加残酷的时代,正伴随着黄河解冻的冰裂声,一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