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寒意,如同无形的细密钢针,穿透了临安城宫阙的朱墙碧瓦,更深深刺入大宋君臣的心底。福宁殿内,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重与压抑。北伐的战局,自鹰落泽那惨胜的烟火熄灭后,便急转直下,仿佛一艘刚刚鼓起风帆的巨舰,骤然撞上了隐于水下的冰山群。
荆襄、两淮、川陕,三条战线如同三条被无形巨手扼住的咽喉,传来的不再是捷报,而是一封封字迹潦草、沾染着血污与焦灼的求援文书。
刘锜在荆襄的奏报最为详尽,也最为无奈。石抹仲温的骑兵虽被击退,但襄阳城依旧巍然,仆散忠义守得滴水不漏。更要命的是,为应对金军的袭扰,宋军兵力被迫分散,对襄阳的长围已显松动,军中因久战疲惫、赏赐不继而生的怨气日渐累积,小规模的哗变与逃卒事件时有发生。“若再无援兵及钱粮补充,恐难持久……”刘锜的笔触间,透着一股英雄末路的悲凉。
两淮王德的告急文书则更为直接,字里行间充斥着血与火的味道。完颜匡主力围攻濠州日急,城外壕堑尽被填平,礌石滚木消耗将尽,城墙多处出现裂痕。水军虽竭力支援,但金军亦调集炮车,对水道进行封锁,运粮小船损失惨重。“城中粮秣仅够半月,箭矢不足三万……城破在即,臣唯有效死而已!”
西线吴璘的奏报稍好,但也明确表示,在金军完颜纲部的强力反制下,出秦陇通道已被彻底封死,自保尚可,东援无力。
坏消息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最让赵瑗感到心头冰凉的,是来自淮东的那封密报——永宁公主赵琰苦心筹谋的跨海奇袭计划,因基地疑似暴露、军心不稳、天时不利,已近乎夭折!那柄他寄予厚望、意图直插金国后腰的匕首,尚未出鞘,便已锈蚀!
“砰!”
赵瑗一拳重重砸在御案之上,震得笔架砚台齐齐跳动。他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那是一种心力交瘁、近乎绝望的窒息感。难道……真的无力回天了吗?鹰落泽将士的血白流了?这十年来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准备,终究敌不过历史的惯性,敌不过这积重难返的国势?
“陛下!保重龙体啊!”老太监胡源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殿外,寒风呼啸,卷着零星的雪沫,拍打着窗棂,如同金军进攻的战鼓,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山穷水尽、乌云压城城欲摧之际,一阵略显杂乱却异常坚定的脚步声,打破了福宁殿外的沉寂。值守殿门的班直侍卫似乎想要阻拦,却被来人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喝退。
“让开!我有紧急军情,必须立刻面见陛下!”
殿门被猛地推开,寒风裹挟着一个人影卷入殿内。来人未着官袍,一身风尘仆仆的青色棉袍上沾满了泥点与霜渍,发髻有些散乱,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的寒星,锐利、沉静,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正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兼领侍卫马军司公事,陆明远。
他并非科举正途出身,早年投身军伍,于边境与金军大小数十战,积功升至方面之将。其人用兵不拘常法,善抚士卒,在军中威望甚高,更难得的是,他对北伐之志极为坚定,是朝中为数不多从未对皇帝决策提出异议的武将之一。只是因其性格刚直,不擅逢迎,在临安这冠盖云集之地,反而显得有些沉寂。
“陆卿?”赵瑗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此刻并非朝会之时,陆明远如此闯宫,必有要事。
陆明远快步走到丹陛之下,并未行全套跪拜大礼,只是深深一躬,声音洪亮而急促:“陛下!臣闻前方战事不利,三线告急,心如火焚,特来请战!”
赵瑗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陆明远是良将,他深知。但此刻局面,已非一二良将所能扭转。他疲惫地摆了摆手:“陆卿忠心可嘉,然……如今局势,非是某一处战场之得失。金虏势大,我军疲敝,钱粮不继……”
“陛下!”陆明远猛地抬起头,打断了皇帝的话,这在平时是极为失礼的举动,但此刻他却顾不得了,“臣并非妄言!臣近日详阅各方军报,反复推演沙盘,以为局势虽危,却非绝境!”
他不等赵瑗发问,便如同早已打好腹稿般,语速极快地说道:“金虏反击,看似凶猛,实则亦露破绽!其一,完颜匡主力顿兵濠州坚城之下,久攻不克,士气已堕,其粮道漫长,必然空虚!其二,荆襄石抹仲温新败,仆散忠义困守孤城,金军于京西南路兵力实则捉襟见肘!其三,亦是关键!金虏将重兵集于河南、两淮,其河北、山东腹地必然空虚!尤其是山东!”
他几步走到那幅巨大的北境地图前,手指猛地点向山东东路:“陛下可还记得,去岁曾有山东义军首领李全,遣使密报,愿为我大军内应?只因当时我军主力皆在荆襄,无暇东顾,此事便搁置下来。如今,完颜匡精锐尽在南线,山东守军多为老弱,且李全等人心怀故国,此正是天赐良机!”
赵瑗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陆明远所言,如同在他漆黑一片的视野中,划开了一道刺目的闪电!山东!又是山东!这与女儿赵琰意图奇袭的目标不谋而合!只是赵琰选择的是风险极高的海路,而陆明远指的,似乎是……陆路?
“卿之意是……”
“陛下!”陆明远目光灼灼,声音斩钉截铁,“请给臣一支精兵,不需多,两万足矣!臣愿自请出镇楚州,名义上协防淮东,实则整合淮东可用之兵,寻隙北上,直插山东!不与完颜匡纠缠于濠州城下,而是攻其必救,搅动其腹心!”
他手指在地图上画出一条凌厉的箭头,从楚州向北,避开金军重兵布防的宿州、亳州方向,直指山东!“若得山东义军响应,则可断完颜匡后路,威胁金虏南京(汴梁)与中都(北京)之联系!届时,完颜匡必退兵回援,濠州之围自解!荆襄压力亦可大减!”
“此乃‘围魏救赵’之策!”赵瑗脱口而出,眼中重新燃起光芒。陆明远的计划,大胆、冒险,却精准地抓住了金军目前布局的最大弱点——后方空虚!而且,相比女儿那近乎孤注一掷的海路奇袭,陆明远的陆路进军,虽然同样风险巨大,但至少在补给、联络方面,更具可操作性。
“然……”赵瑗很快又冷静下来,眉头紧锁,“两万兵马,深入敌后,若无接应,恐成孤军。李全等义军,是否可靠?粮草补给如何解决?若完颜匡不顾后方,执意先破濠州,又如之奈何?”
陆明远显然早已思虑周全,立刻答道:“陛下所虑极是!故此战关键在于‘快’、‘准’、‘狠’!臣需陛下授予临机专断之权,可调动淮东一路兵马钱粮!至于李全,臣愿立军令状,必能联络其部,以为奥援!粮草之事,可就地筹措,以战养战!若完颜匡不回援……”他眼中寒光一闪,“那臣便在他山东老家,搅个天翻地覆,看他能稳坐濠州城下几时!”
殿内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炭火的噼啪声和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胡源屏住呼吸,看着御座上神色变幻不定的皇帝,又看看殿下那如同一杆标枪般挺立的将军。
这是一场豪赌。将大宋最后一支相对完整的战略预备队,交给陆明远,去进行一场深入虎穴的冒险。赢了,或许真能盘活全局。输了,则临安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
赵瑗的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那条从楚州指向山东的虚线上。他想起了女儿那受挫的计划,想起了刘锜、王德的苦苦支撑,想起了朝堂之上那些闪烁其词、首鼠两端的面孔……也想起了自己灵魂深处,那不甘屈服、意图扭转乾坤的执念。
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殿内所有的沉闷与压力都吸入肺中,然后化为决断的力量。
“好!”
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在福宁殿。
“陆明远听旨!”
“臣在!”陆明远单膝跪地,甲胄铿锵。
“朕擢升你为淮东制置使,总揽淮东军政,赐天子剑,准便宜行事!即刻于殿前司、侍卫马军司及京畿禁军中,遴选精锐两万,克日启程,奔赴楚州!”
“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联络李全也好,以战养战也罢!朕只要你做到一件事——将战火,给朕烧到山东去!让完颜雍,让完颜匡,都给我大宋的山东,颤抖!”
“此战,许胜不许败!”
陆明远猛地抬起头,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熊熊燃烧的战意与无比郑重的承诺:“臣,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山东不定,臣……提头来见!”
军情如火,刻不容缓。
仅仅三天之后,临安城外,又是一番点兵誓师的景象。只是这一次,规模远不如北伐之初那般浩大,气氛也更加凝重、悲壮。两万精锐,大多是陆明远旧部以及从各部抽调敢战之士,他们沉默地列队,甲胄与兵刃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赵瑗没有再次亲擐甲胄,他只是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远远地望着那支即将深入虎穴的军队。寒风吹动他龙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陆明远一身玄甲,于军阵之前,接过天子剑,并未多言,只是将剑高高举起,向着城楼方向,重重一顿,随即翻身上马。
“出发!”
没有震天的万岁欢呼,只有沉闷如雷的战鼓与马蹄声。两万大军,如同一支沉默的利箭,离开了临安,向着东北方向的楚州,也是向着那未知而凶险的山东腹地,义无反顾地射去。
赵瑗望着那远去的烟尘,直到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知道,自己已将国运,再次押上了一场更加凶险的赌局。
而此刻,远在淮东,刚刚经历了一场计划夭折挫折的永宁公主赵琰,也接到了父皇的密旨。当她得知陆明远将率军前来,并肩负着与她原先计划部分重合的使命时,她站在海边,望着那波涛依旧汹涌的北方,久久无言。
良久,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眼中重新凝聚起锐利的光芒。
“陆明远……但愿你不会让我,让父皇失望。”
“传令下去,收缩人员,隐匿踪迹,等待陆制置使抵达。同时,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关系,给我搜集山东,尤其是李全所部的一切情报!”
“这场仗,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