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永昌二十七年十二月,冬深,雪盛。
谢天歌回到了熟悉的元帅府,日子仿佛被无形的手拨回了原有的轨道,慵懒而平静。
谢天歌不喜欢在冬日出门。阿莹将她的小暖阁打理得如同春日巢穴,银丝炭在兽耳铜炉里烧得正旺,偶尔噼啪一声轻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暖香。
谢天歌难得安分地窝在铺着软绒垫的榻上,手里拿着那只折腾了许久的绣棚。
那方素白的手帕上,一株孤零零的兰草,一个小小的“笙”字。
谢天歌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点如临大敌的费劲,细小的银针在她指尖笨拙又小心翼翼地穿梭。
阿莹安静地跪坐在榻边的软垫上,手里做着别的女红,目光却时常温柔地落在自家小姐身上。
她看着谢天歌那副较劲的模样,轻声问道:“小姐,这帕子上的兰草不是早都绣完了吗?”
谢天歌闻言,献宝似的将绣棚往阿莹眼前递了递:“我觉得一株兰草太孤单了,你看,我给它加了只蝴蝶!”
阿莹依言凑近,只见那株兰草上方,果然多了一只用红色和粉色丝线勾勒出的……小生物。说是蝴蝶……倒也能想象一下。
阿莹的眸子瞬间变得晶晶亮,“小姐真厉害,这蝴蝶绣得真好!”
谢天歌对阿莹的夸赞很是受用,越看越觉得这只“蝴蝶”确实为兰草增色不少。
阿莹看着她全然自得的神情,指尖绕着手里的丝线,犹豫了片刻,还是试探着轻声问道:“小姐……您绣了那么多帕子,为什么只有慕容少爷的这条不一样。”
谢天歌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因为是给阿笙的啊!”
她的语气是那般理所当然,仿佛这本身就是最完整、最无需解释的理由。
因为他是慕容笙,所以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阿莹看着她那依旧懵懂天真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小姐上一次出门,还是和北疆世子去吃羊肉汤锅的时候呢。这都又过去好几日了。”
谢天歌慢吞吞地扭动手里的针线,嘟囔道:“外头总下雪,路上滑得很。珍珠还是安安稳稳待在它的暖棚里更舒服。”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有点急切,“再说,马上要过年了,这帕子我得赶紧绣好才行。阿笙送了我生辰礼,又陪我去雪山猎了白狼,我这中秋礼还捏在手里,都变成了新年礼了,新年礼不能再变成‘旧年礼’了!”
这时,房门帘子被轻轻掀开,吴嬷嬷带着一身微薄的寒气走了进来,恭敬地禀报:“小姐,宫里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刚来传过话了,娘娘特意提醒您,可别忘了大年初一进宫去吃团年宴。”
谢天歌忙不迭地点头:“知道啦知道啦,记着呢!忘不了!姑姑还真是不放心我,年年都要派人来叮嘱一遍。”语气里带着点被惦记的娇嗔。
吴嬷嬷笑着应了声“是”,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待嬷嬷走后,阿莹才放轻了声音,好奇地问:“皇后娘娘只叫了小姐您一个人吗?”
谢天歌放下针线,“爹和两个哥哥都是外臣,不能总往后宫跑。姑姑在宫里……有时候也挺寂寞的,我多去陪陪她,她能高兴些。”
阿莹闻言,怯生生地问:“那……皇后娘娘……没有小皇子或者小公主陪伴吗?”
谢天歌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遗憾,“我听爹提起过,说是早年怀过一位小皇子,可惜月份大了的时候不慎小产了……还因此伤了身子,后来就再也没有了。”她轻轻叹了口气。
阿莹立刻噤声,“奴婢多嘴了。”
谢天歌摆摆手,叮嘱道:“没事。只是记住,以后在姑姑面前,半句都不要提,免得惹她伤心。”
“是,奴婢记住了。”阿莹郑重地点头,室内又重新安静下来。
谢天歌重新拿起绣棚,对着那方承载着心意的帕子,再次一针一线地认真绣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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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沉重。
齐公公低眉顺眼,侍立在龙椅之侧,养心殿内罕见地撤走了所有宫人侍卫,只余下皇帝与他面前躬身而立的三位皇子。
皇帝沉默着,将御案上一大摞厚厚的奏章推向前。
“这些,”皇帝开口,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丝毫情绪,“都是参奏皇后干预朝政、谢家军虚造军籍贪墨军饷、实战练兵侵占民田的折子。”
他的目光如同盘旋的鹰隼,缓缓扫过三个儿子:“朕,想听听你们几个对此事的看法。”
三位皇子站成一排,均是躬身拱手,保持着最恭敬的姿态。
这突如其来的问询,涉及谢家,敏感至极,让殿内陷入一阵短暂的、令人窒息的静默。
皇帝似乎轻笑了一声,语气刻意放松了些,“今日此处,没有君臣,只有父子。朕只想听听你们的真心话,但说无妨。”说完,他看似随意地坐回了龙椅,但那双眼睛却锐利未减。
大皇子曲长平率先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声音沉稳,措辞谨慎:“回父皇。谢家军乃我大雍军方基石,数十年来抵御夏国、威震北疆,压制南境,功勋卓着。谢元帅父子之忠心,天地可鉴。儿臣以为,这些参奏,多半是些捕风捉影、别有用心之人的构陷。父皇只需派遣得力之人明察暗访,必可还谢家一个清白,亦可堵住悠悠众口。”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至于干政……母后性情率直,或有时出于关切,言语行事确有欠妥之处。但帝后一体,情深义重。儿臣以为,父皇若觉不妥,下旨申饬,小惩大诫即可,万不可因此小事伤了父皇与母后的情分,亦寒了功臣之心。”
皇帝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扶手,未置一词。
沉默了片刻,他将目光投向二皇子曲怀安:“怀安,你怎么看?”
二皇子曲怀安姿态优雅地微微躬身,言辞比大皇子更为圆融:“父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谢家军功勋再着,亦是我大雍之军,身在京畿重地,更应谨言慎行,方为臣子本分。这诸多奏章同时呈上,恐也并非空穴来风。”
他话锋一转,既不否定也不肯定:“然则,谢家之忠,儿臣亦深信不疑。父皇或可派人‘浅浅’地查证一番,既是对朝野上下一个交代,对谢家而言,亦是一次警醒,使其日后更加恪尽职守,于国于家,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于母后是否干政僭越,”他低下头,显得极为恭顺,“此乃父皇圣心独断,儿臣不敢妄议。无论父皇如何决断,儿臣都深信父皇乃为江山社稷。”
皇帝听着,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三皇子曲应策身上:“应策,你呢?”
曲应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儿臣唯有一语:军权,不可凌驾于皇权之上。”
皇帝似乎是怔愣了一瞬,眼底深处有什么情绪飞快掠过,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明显的不悦,但并未发作。
殿内气氛再次凝滞。良久,皇帝忽然话锋一转,
“谢天歌。”
这个名字像一枚无形的针,轻轻刺了一下,让三位皇子的心都不约而同地微微一抽。
皇帝站起身,甚至开始缓缓踱步,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显而易见的烦难,这显然是一桩让他极为犹豫不决的麻烦事。他停下脚步,直接问道:
“你们认为,谢天歌……她能做得了我大雍未来的皇后吗?”
他不是问“谁愿娶”,而是问“她能否做得了”。
储君未立,皇后之位关联国本,也关联着他们三人未来的可能性。
皇帝目光首先投向大皇子,示意他先答。
大皇子曲长平认真思索了片刻,显然也曾权衡过此事。他拱手,语气郑重:“回父皇。谢天歌身为谢元帅独女,身份尊贵,与皇室门当户对,从其家世看,足以担得起未来国母之位。只是……”他略一迟疑,“她年纪尚小,性子活泼跳脱,于宫中规矩、统御六宫、母仪天下之道,恐尚有欠缺。需派遣女官严格教导,循循诱之。”
皇帝听了,面色稍缓,点了点头,未做评价,随即看向二皇子。
二皇子曲怀安甚至突然轻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真切宠溺:“父皇,以儿臣看,谢家那小丫头,就是个没心没肺、被宠坏了的皮猴儿。让她母仪天下、统领六宫?恐怕不行。”
他话锋一转,说得轻松自然:“儿臣倒觉得,与其让她担那份她扛不动的重责,不如让她做个贵不可言、逍遥自在的宠妃,皇后之位再择他人。让她一世无忧无虑,长命百岁,方才不辜负她那般鲜活模样。于她,于……于将来的储君,或许都是更好的安排。”
皇帝突然眉梢微扬,像是被这个从未想过的角度点通了某处关窍,缓缓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深思。
下一刻,皇帝踱步到三皇子曲应策面前,面色骤然转冷,语气异常严肃:“应策,朕知你素来不喜谢天歌,此次军营历练,她还累得你腿伤至此。但此事关乎国本,朕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曲应策袖中的手无声地握紧,面色却如常。他缓缓抬起眼,迎向皇帝的目光,声音平稳,“父皇,儿臣以为,手握三十万重兵的元帅独女,不宜为后。此为防微杜渐,杜绝外戚专权之患,乃江山永固之要义。”
皇帝听完,面色更加沉静默然,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压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下。
他深深地看了曲应策一眼,不再说话,只是缓缓地坐回龙椅,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似乎有无尽的思量在脑中交锋。
半晌后,他才极轻地挥了挥手,声音透出一丝疲惫:
“都下去吧。”
三位皇子齐齐躬身:“儿臣告退。”
他们依次退出养心殿,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