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七)
季节的更迭从不同情任何人的悲伤。梧桐叶落尽时,冬天便带着凛冽的寒意,正式宣告了它的到来。
陈磊打来电话,说项目进展顺利,但年底事多,春节恐怕无法回来,只能等到年后再找时间。他在电话那头语气歉疚,反复叮嘱母亲要照顾好自己,买些年货,别太省。
林秀芬握着电话,嘴里应着“好,你放心”,心里却空落落的。这是第一个没有建国、儿子也不在身边的春节。往年的这个时候,家里早已是另一番光景。建国会踩着梯子,仔细擦拭客厅的吊灯,她会忙着清洗窗帘、置办年货,空气中都浮动着一种忙碌而喜庆的尘埃。现在,家里窗明几净,却静得可怕,那种节日特有的喧嚣与温暖,与她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看得见,摸不着。
合唱团也放了假,要等到正月十五后才恢复活动。平日里那点固定的热闹和陪伴戛然而止,巨大的寂静和空无再次蛮横地占据了整个空间。
她不得不一个人去置办年货。超市里人声鼎沸,红彤彤的装饰晃得人眼花,喜庆的音乐循环播放,每一句歌词都在提醒她,这是一个关于团圆的日子。她推着购物车,在拥挤的人流中显得有些茫然。往年的采购清单是两个人商量着定的,现在,她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竟不知该往车里放什么。最后,只象征性地拿了些米面,一点蔬菜,连春联和福字都没有买——贴给谁看呢?
提着轻飘飘的购物袋回到家,她在玄关站了很久,才弯腰换鞋。电视里放着热闹的晚会彩排新闻,她拿起遥控器,默默关掉了。寂静像潮水般涌回。
除夕那天,她从早上醒来就开始心神不宁。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每一个钟点都拖着沉重的步子。她试图给自己找点事做,打扫了已经十分干净的房间,整理了几件根本不需整理的旧物,最后,还是坐回了沙发上。
外面的世界隐约传来零星的鞭炮声(虽然市区已禁放,但总有人家在郊区或想办法弄到)。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的灯光似乎都格外温暖,里面想必是围坐一团的笑语喧哗。空气里开始弥漫开各家年夜饭的香气,红烧肉的浓油赤酱、炸丸子的焦香、蒸鱼的鲜气……这些熟悉的味道,像无数只小手,拉扯着她的记忆和感官。
她起身,走进厨房,打算也为自己认真做一顿饭。至少,是顿饺子吧。和面,调馅。一个人的份量,少得可怜。面团在她手下显得格外不听使唤,馅料也调得寡淡。以往,这些活儿大多是建国打下手,他力气大,和的面劲道,调的馅也总是咸淡适中。
煮饺子的时候,锅里翻滚的水汽模糊了窗户。她靠在料理台边,听着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恍惚间,仿佛听到建国在客厅里喊:“秀芬,快来看,这节目有意思!” 她猛地回头,客厅空无一人,只有电视机漆黑的屏幕,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最终,她一个人坐在餐桌旁,面对着一盘形状不算完美的饺子,和几碟小菜。她拿起筷子,夹起一个,慢慢送进嘴里。味同嚼蜡。
手机响了,是儿子发来的视频请求。她赶紧整理了一下表情,接通。
屏幕那头的陈磊似乎在一个聚餐的场合,背景嘈杂,他脸上带着酒后的红晕。
“妈!吃年夜饭了吗?我们项目组一起聚餐呢,热闹得很!你看……”他把镜头转向餐桌,一桌年轻人笑着朝她挥手。
“吃了,正吃呢。”她把镜头对准自己那孤零零的一盘饺子,“你看,妈包的饺子。”
“那就好!妈,新年快乐!我这边太吵了,先挂了啊,晚点再给你打!”
“好,你玩得开心点。”
视频挂断,热闹的余音瞬间消失,寂静再次吞噬了一切。那句“新年快乐”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泛起。
她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了。
窗外,鞭炮声似乎密集了一些,夜空偶尔被远处的烟花照亮一瞬。她走到窗前,看着这片属于别人的热闹。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如同这冬夜的寒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紧紧裹住了她。这不是平日里那种可以靠忙碌、靠外出、靠与人交谈来驱散的寂寞,这是一种根植于节日氛围下的、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关于“失去”的尖锐痛感。
她知道儿子有他自己的生活,她为他高兴。她也知道,自己必须适应。可在这个特定的夜晚,所有的道理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别人家的灯火微光,慢慢走回客厅,在沙发上蜷缩起来。广播里,春节联欢晚会的声音通过墙壁隐约传来,主持人正用激昂的语调带领观众倒计时。
“……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欢呼声,掌声,歌声。
旧年过去了,新年来了。
林秀芬在黑暗里,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感觉到冰凉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过脸颊。
这一个年关,终究是没能轻易跨过去。那热闹是别人的,她只有这满室的清冷,和心底无法与人言说的、属于寡妇年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