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婚（十）
电影散场，人流像退潮般四下散去，留下满地细碎的瓜子壳和空饮料瓶。幕布变暗，只剩下广场边缘几盏路灯昏黄的光。
孙磊手脚麻利地收拾着野餐垫，把它胡乱卷起来塞进购物袋，动作快得近乎慌张，全程不敢看林薇的眼睛。“走吧走吧，一会儿该堵车了。”他声音有点发紧，率先拎起袋子往前走，步子迈得很大。
林薇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夜的凉意漫上来，方才电影里那句石破天惊的“试试”和其后更惊人的迅速撤回，像一枚投入静湖的哑炮，沉闷的余波还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震荡，无声地拉锯。
他走到路边，伸手拦车。一辆的士靠边停下。
他拉开车后门，看向她，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又避开：“那……送你回去？”
“不用了，”林薇停下脚步，“不远，我自己走回去就行。正好吹吹风。”
他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失落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出租车门的边缘：“哦……也好。那……路上小心。”
“嗯。”
他钻进车里，关上门。车子很快汇入车流，尾灯红点迅速变小，消失在街角。
林薇独自站在原地，夜风拂过脸颊，带着广场上残留的蚊香和爆米花的气味。她慢慢吐出一口气，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滞涩感却并未随之散去。她转身，沿着人行道，朝家的方向走去。
路灯把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包里的手机突然连续震动起来，嗡嗡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不是微信那种克制的轻震，是来电。
她摸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这么晚，谁会打来？
她迟疑着接通：“喂？”
“薇薇啊！是薇薇吧？”一个高亢而熟悉的中年女声瞬间冲进耳膜，是王阿姨，“哎哟可算打通了！你刚才怎么不接电话呀？跟谁约会呢这么忙？”
林薇的眉头下意识皱起：“王阿姨？有事吗？”
“当然有事！天大的好事！”王阿姨的声音透着压不住的兴奋，“就上次那个李科长！人家对你印象好得很！回去就跟我说，觉得你这姑娘又文静又懂事，是个过日子的！就是上次可能有点误会，让你不高兴了……人家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呢！”
林薇的脚步顿住了，胃里一阵翻搅。西装袖口那抹刺目的玫红猛地撞回眼前。
“王阿姨，我……”
“你先听我说完！”王阿姨急急打断她，“人家李科长可是诚心诚意！这不，刚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限量款香水，好几千块钱呢！非要我现在就给你送过去，表达歉意！我这就快到你家小区门口了！你赶紧下来拿一下！”
香水？道歉？晚上十点多，堵在家门口送香水？
林薇感到一阵强烈的荒谬和窒息感。“王阿姨，不用了。真的不用。我和他不合适，上次就已经说清楚了。礼物我不能收，您快拿回去吧。”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王阿姨的语气带上了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劝说，“李科长这么好的条件，多少姑娘排队等着呢！人家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一点小误会算什么？男人嘛，在外面应酬难免的，心里有家就行了！听阿姨的，下来把礼物收了，给人家一个机会，也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那套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逻辑又来了。林薇的手指紧紧攥着手机，指节发白。
“王阿姨，我很感谢您，但真的不需要。我已经有……”她顿了一下，脑子里闪过孙磊那张慌里慌张的脸，和那句没说出口的回答，“……有在接触的人了。您请回吧。”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随即王阿姨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起来：“有接触的人了？谁？什么时候的事？薇薇我可告诉你，你别被那些不三不四、花言巧语的小年轻骗了！他们能给你什么？爱情能当饭吃吗？李科长这样有经济基础的、老实可靠的，才是过日子的首选！你年纪不小了，得现实点！”
现实？
林薇看着眼前被路灯照亮的、空无一人的街道，远处城市的霓虹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团。什么是现实？是袖口带着别人唇印的“老实可靠”？是深更半夜被堵在门口的“诚意道歉”？还是……
她猛地吸了一口冰凉的夜风，打断王阿姨喋喋不休的“劝导”：“王阿姨，我的现实就是，我不愿意。香水您自己留着用吧。再见。”
她不等对方回应，直接挂断了电话。
世界骤然清净。只有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带着一种宣泄后的虚脱和畅快。
她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几次，才重新迈开脚步。
快走到小区门口时，远远看见一个中年妇女的身影正焦躁地站在路灯下，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礼品袋，四处张望。是王阿姨。
林薇脚步一滞，立刻转身，毫不犹豫地拐进了旁边一条昏暗的小巷。她贴着墙根，加快脚步，心脏又一次提了起来，只想尽快避开。
小巷深处更暗，只有尽头一点微光。她几乎小跑起来。
快到巷口时，冷不防差点撞上一个人影。
那人似乎也刚从旁边一家亮着灯的小网吧里出来，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
两人都吓了一跳，同时后退半步。
借着巷口杂货店漏出的灯光，林薇看清了那人的脸。
乱糟糟的头发，宽大的卫衣，愕然睁大的眼睛。
是孙磊。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坐车走了吗？
孙磊也愣愣地看着她，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迅速把烟从嘴里拿下来，塞回口袋，表情有点窘：“林、林薇？你怎么……从这儿走？”
他的出租车大概只是绕了个路口就停下了？或者他根本就没走远？
林薇还没来得及开口，手机又疯狂地震动起来。还是那个号码。王阿姨阴魂不散。
她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又看看眼前一脸错愕、还带着点网吧烟味的孙磊。
一种极度疲惫又极度荒谬的感觉，像潮水般涌上来，冲垮了所有心防。
她猛地按掉电话，甚至懒得关机，直接抬起头，看向孙磊，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促和一丝颤抖：
“你刚才问，能不能试试。”
孙磊彻底愣住了，眼睛瞪得更大，像是没听懂，又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球打蒙了。
林薇往前迈了一小步，逼视着他，不管不顾地、几乎是用尽力气把话说完：
“现在还能算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