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则亏(八)
孩子终于在一阵急促的吮吸后,满足地松开了奶嘴,小脑袋一歪,在陈浩臂弯里沉沉睡去,嘴角还挂着一滴奶渍。陈浩僵坐着,不敢立刻动,生怕一点细微的动静就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安宁。他听着那均匀细弱的呼吸声,直到手臂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才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近乎虔诚地将孩子放进小床。
盖好小被子,他站在原地,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场极其艰巨的任务。转过身,却发现林薇不知何时醒了,正靠在卧室门框上,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像看一个陌生的、暂时接管了她领域的钟点工。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接触,陈浩像是被烫了一下,率先移开,手脚莫名有些无措。“睡了…”他干巴巴地低声说,指了指小床。
林薇没应声,只是走过去,俯身仔细看了看孩子,替他掖了掖被角。她的身影瘦削,睡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那记耳光似乎从未消散,就悬浮在这沉默里,像一道无形却锋利的玻璃墙,隔在他们中间。
陈浩喉咙发紧。这几天,不,从那个巴掌落下之后,他无数次想开口,想说“对不起”,想解释那天的疲惫和失控,想乞求原谅。但每一次,话到嘴边,看着林薇那平静无波、甚至懒得看他一眼的神情,就又生生咽了回去。他觉得自己任何的解释和道歉,在那记响亮的耳光和她此刻的沉默面前,都显得虚伪、苍白、甚至可笑。
他甚至宁愿她哭,她闹,她像她哥那样摔东西斥骂他。那样至少说明她还在意,还有情绪投向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彻底的、冰冷的沉默。仿佛他这个人,连同他带来的所有伤害和麻烦,都只是她必须忍受的一段噪音,不值得她浪费任何情绪和言语。
这种沉默,比任何暴怒都更让他恐慌。它意味着抽离,意味着关系的彻底冻结。
“薇薇…”他终于鼓起勇气,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木头,“我…”
林薇直起身,没看他,走向客厅去倒水。她的背影明确地传递着“不想谈”的信号。
陈浩的话再次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无力的喘息。他跟着走到客厅,看着她端起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着,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疲惫和淡漠。
“钱…还够用吗?”他换了个话题,试图切入一个更实际、或许不那么尖锐的层面,“奶粉快没了,我明天…”
“够。”林薇打断他,声音平淡,没有起伏,“我手机里还有点。”
那是她婚前自己攒的,或者是他之前给的家用里她省下来的。陈浩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他宁愿她说不够,朝他发脾气,抱怨他挣得少,这样他还能找到一点弥补的途径。
“哦…那就好。”他讷讷地,接不下话。
又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格外清晰。
“那天…”陈浩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指甲掐进了掌心,“我真是混蛋…我不是人…我只是…”他想说累,想说压力大,但这些词此刻说出来都像是对自己行为的开脱。
林薇终于转过头,正眼看他了。那目光里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责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怜悯的疏离。
“都过去了。”她轻轻说,三个字,像冰雹一样砸在陈浩心上,封死了所有可能的路。
“孩子醒了叫我。”她放下水杯,转身又回了卧室,关上了门。没有反锁,但比反锁更决绝。
陈浩独自站在客厅中央,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感觉自己像被遗弃在一个孤岛上。妻子的身体近在咫尺,心却远在天涯。他挥出去的那一巴掌,仿佛打散了一种叫“夫妻”的东西,剩下的,只是同一个屋檐下,共同养育一个孩子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月早已亏蚀殆尽,只剩下冰冷的、漫长的黑夜。而那道裂痕,深不见底,似乎再也无法被月光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