铝月亮（七）
林晚那声撕心裂肺的“爸——！！！”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庆典现场所有人的耳膜，瞬间冻结了所有的欢呼和掌声。那片由掌声、惊叹和闪光灯汇成的喧嚣海洋，在万分之一秒内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恐惧巨浪彻底拍碎！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我看到女儿脸上那混合着泪水与巨大喜悦的笑容，如同精致的玻璃面具般瞬间碎裂，裂痕下是无边无际的、纯粹的恐惧和绝望。她向我扑来，手臂伸得笔直，指尖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仿佛要抓住什么正在急速消逝的东西。她眼中倒映出的我的脸，在“铝月亮”璀璨银辉的映照下，是死灰般的颜色，扭曲得不成样子。
而我，只感觉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到骨髓深处的剧痛，从心脏深处轰然炸开！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我的胸膛！那轮刚刚点亮、象征着女儿无上荣耀的“铝月亮”，它那冰冷而圣洁的银光，在这一刻变成了世间最刺眼的、夺命的寒芒！视野里的光芒急速扭曲、旋转，然后被一片深不见底、浓稠如墨的黑幕彻底吞噬。所有的声音——震耳欲聋的掌声、激动的人声、悠扬的音乐，甚至女儿那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都在刹那间被拉远、模糊、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真空。
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像一袋被抽空了骨头的沉重沙袋，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坚硬冰冷的地面撞击后背的触感，遥远得如同隔世。
“爸——！！！”
林晚扑跪在我身边，双手死死抓住我胸前的衣襟，用力摇晃，声音已经变了调，带着哭腔的嘶哑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爸！爸！你醒醒！醒醒啊！你看看！你看看你的铝月亮！它亮起来了！爸——！！！”
她温热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我的脸上，带着滚烫的温度，却无法融化那瞬间冻结了我生命的冰寒。
“让开！快让开！打120！叫救护车！” 混乱中，赵总沉稳却急迫的声音穿透了嘈杂。有人用力拉开了几乎失去理智的林晚。
“是心梗！快！谁有硝酸甘油？速效救心丸？” 一个带着急救知识的声音在吼。
“散开！保持空气流通！” 老张头粗粝的嗓子也在咆哮。
冰冷的空气重新涌入肺部，带着尘土和恐慌的气息。但胸腔里那颗疯狂挣扎的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死死攥住、揉捏、撕裂！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带来灭顶的剧痛和无边的窒息感。意识在无边的黑暗深渊里沉沉浮浮，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孤舟，随时会被彻底吞噬。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还有女儿那一声声遥远却撕心裂肺的哭喊，像绝望的锚，死死地勾住我即将沉没的灵魂。
“爸……你撑住……求你了……爸……你看看月亮……你的铝月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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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仿佛永不停歇的救护车鸣笛声，是连接死亡与希望的唯一通道。冰冷滑腻的担架，身体被粗暴地移动，颠簸。氧气面罩扣在口鼻上，带着一股塑料和消毒水的混合怪味，每一次费力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眼皮沉重得像焊死的铁门，只能透过一线模糊的光，看到车顶惨白的灯光和女儿那张惨白如纸、布满泪痕、写满无尽恐惧的脸。
“心率不稳！血压持续下降！准备除颤！肾上腺素1mg静推！” 医生冰冷而急促的指令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像死神的判决书。
“爸！爸！你看着我！看着我！” 林晚的声音带着哭腔的嘶哑和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她的手死死抓住我冰冷僵硬的手指，传递过来的却是她自己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剧烈的电流冲击猛地贯穿身体！意识像被投入滚油，瞬间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和难以忍受的剧痛！灵魂似乎被硬生生从躯壳里扯出来又狠狠塞回去！喉咙里发出一声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如同破布撕裂般的嗬嗬声。
“再来！充电！200焦耳！清场！”
又一次！更强的电流！像无数根烧红的烙铁同时捅进身体！视野里只剩下刺目的白和扭曲的光斑。意识彻底沉入冰冷粘稠的黑暗泥沼，只有女儿那遥远、模糊、却如同泣血般的呼唤，像风中残烛，微弱地摇曳在无边的死寂里。
“爸……别丢下我……求你了……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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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在冰冷粘稠的黑暗中漂浮了不知多久。像沉在深不见底的海沟，四周是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胸腔里那颗沉重、缓慢、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无边痛楚的心脏，在提醒自己还存在着，以一种极其脆弱的方式。
终于，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厚重的黑暗。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尝试睁开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视线模糊，聚焦困难，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惨白的天花板，还有上方悬挂着的、装着透明液体的塑料袋子，一滴一滴，缓慢而固执地滴落。
浓重的消毒水气味霸道地钻进鼻腔，带着死亡和挣扎的味道。耳边是单调而规律的“嘀……嘀……嘀……”声，冰冷、机械，像生命的倒计时。
“嘀……嘀……嘀……”
这声音……是心电监护仪。
我……在医院？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沉入混沌的意识之海，带来一丝冰冷的清明。随即，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还活着？那晚……那轮璀璨的“铝月亮”……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
“晚……晚……” 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破碎的气音。
“爸？！” 一个带着巨大疲惫、瞬间被惊喜点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黑暗中划亮的火柴。
一张憔悴不堪的脸猛地闯入我模糊的视野。是林晚。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布满血丝，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吓人，脸颊明显消瘦了下去，下巴尖得戳人。原本梳理整齐的头发凌乱地散在额前，几缕发丝被干涸的泪水粘在苍白的皮肤上。她身上还穿着那天观礼时的深蓝色工装外套，领口沾着灰尘和……似乎是泪水的痕迹。
“爸！你醒了？！爸！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她扑到床边，双手颤抖着捧住我那只没有插着输液管的手，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她的手指冰冷，和我一样。
我看着她憔悴不堪的脸，那双盛满了疲惫、恐惧、担忧和此刻巨大喜悦的眼睛，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那晚，她扑向我时，脸上那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再次清晰地浮现。是我……是我毁了她的庆典，她的高光时刻……在她最辉煌、最该享受喜悦的时候，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击……
“对……不起……” 我用尽全身力气，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泪水无法控制地涌出眼角，滚烫地滑落鬓角，“……月……亮……”
“爸！别说对不起！别说！” 林晚的眼泪瞬间决堤，她用力摇头，泪水甩落在洁白的床单上，“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月亮还在！它好好的挂在那里！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看！天天去看！” 她语无伦次，声音哽咽，紧紧握着我的手，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
“病人刚醒，情绪不能激动！” 护士温和但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轻轻拍了拍林晚的肩膀，“家属也要注意休息。”
林晚慌忙抹去脸上的泪，强迫自己挤出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爸，你听护士的，好好休息，别说话。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我无力地点点头，意识再次被沉重的疲惫拖拽着下沉。在彻底陷入昏睡前，模糊的视线扫过床尾。那里，静静地放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是她一直背着的那个。包口敞开着，露出里面一角熟悉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硬皮速写本。速写本旁边，还放着一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那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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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时，窗外天色已经昏暗。病房里亮着柔和的壁灯。林晚趴在我的床边，似乎是睡着了。她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是紧锁着的，呼吸很轻，带着浓重的疲惫。一只手还搭在我的手背上，传递着微弱的暖意。
我静静地看着她憔悴的睡颜，心疼得无以复加。目光落在床尾那个帆布包上。鬼使神差地，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我。我想看看那个旧手机，看看里面……有什么。
身体依旧虚弱无力，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胸腔的闷痛。我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用那只没有输液的手，一点点向床尾挪动。指尖终于触碰到帆布包粗糙的布料。我屏住呼吸，生怕惊醒她，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从包里勾了出来。
手机冰冷的触感让我微微一颤。我把它藏在被子下面，用仅存的力气，极其缓慢地按下侧边的电源键。
屏幕亮了。碎裂的纹路像蛛网一样蔓延。电量只剩下可怜的百分之五。
我的手指颤抖着，点开了那个熟悉的银行App图标。登陆界面自动保存着我的账号。进入。
简陋的界面，数字显示着余额：167.53元。
我的目光死死盯在“交易记录”的选项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停顿了几秒，终于，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勇气，点了下去。
密密麻麻的交易记录瞬间刷满了屏幕！时间跨度……三年！
一条条记录，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瞳孔，刺穿我的心脏：
2022-06-15 22:47 转账支出 林晚 500.00 备注：生活费
2022-06-10 23:12 转账支出 林晚 500.00 备注：生活费
2022-06-05 21:58 转账支出 林晚 500.00 备注：生活费
2022-05-31 23:30 转账支出 林晚 500.00 备注：生活费
2022-05-26 22:15 转账支出 林晚 500.00 备注：生活费
……
2021-12-18 深夜23:48 转账支出 林晚 500.00 备注：生活费
2021-12-13 凌晨00:05 转账支出 林晚 500.00 备注：生活费
2021-12-08 深夜23:55 转账支出 林晚 500.00 备注：生活费
……
2020-09-25 凌晨00:21 转账支出 林晚 500.00 备注：生活费
2020-09-20 深夜23:59 转账支出 林晚 500.00 备注：生活费
一条条！一行行！密密麻麻！几乎每五天一次！从未间断！时间几乎都在深夜！备注永远只有三个字：生活费！
五百块！五百块！像一块块冰冷的巨石，轰然砸下！将我死死压住，碾进灵魂深处！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那些我深夜收工后，蜷缩在冰冷的摩托上，抹着雨水和汗水，在路灯下哆哆嗦嗦操作手机转账的每一个瞬间……那些为了多凑一个“500”，在寒风酷暑中拼命接单、讨价还价、甚至被交警驱赶的狼狈……那些看着女儿在电脑前熬红的双眼、缠着创可贴的手指时，心里翻江倒海的自责和无力……所有的一切，所有被深埋的艰辛、卑微、挣扎和无法言说的父爱，都被这冰冷的交易记录，赤裸裸地、残酷地摊开在眼前！
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瞬间模糊了碎裂的屏幕，也模糊了整个世界。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爸？！爸你怎么了？！” 林晚被我的动静惊醒，猛地抬起头，看到我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爸！你别吓我！哪里疼？！医生！医生！”
她惊慌失措地按响了呼叫铃，紧紧抓住我颤抖的手，声音带着哭腔：“爸！爸！你怎么了？！别哭！别哭啊爸！”
我看着她惊慌失措、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憔悴不堪的脸，看着她身上那件还沾着庆典那天灰尘和泪痕的工装，巨大的心痛和铺天盖地的愧疚瞬间将我淹没！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能死死地攥着那个冰冷的、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攥着我这卑微父亲三年来的所有秘密和亏欠，攥着那轮被我差点亲手熄灭的“铝月亮”！
手机屏幕上，那最后一点微弱的电量，在泪水的浸泡下，闪烁着，挣扎着，最终，彻底熄灭。屏幕陷入一片冰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