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脉(四)

省城医院急诊科的灯光永远是惨白刺目的,像悬在头顶永不熄灭的太阳。陈默刚处理完一个酒后斗殴的脾破裂,满手的血还没来得及完全洗净,粘腻感顽固地附着在指缝间。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呛人,盖过了血腥,却盖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他靠在冰冷的金属洗手池边,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冲刷着瓷盆壁上淡红色的水痕。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虫子在噬咬他的神经。

是赵姐。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粗粝,带着点不耐烦:“陈医生,你爸那鼻饲管堵了!推不进去!营养液都反流了!搞了一身!护士弄半天也不行,说可能管子位置不对,得重新拍片调管!你赶紧跟这边说说!我一个人弄不动这死沉的老头子!”

陈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沉寂的暗红。他对着电话,声音是连轴转后的沙哑和一种被逼到极限的平静:“知道了。我会联系管床医生。辛苦赵姐,你先清理一下,我尽快处理。”挂了电话,他盯着镜子里那个眼窝深陷、下巴冒出青色胡茬的男人。水珠顺着他湿漉漉的额发滴落,滑过紧绷的下颌线。急诊科走廊里,担架车急促滚轮声、家属的哭喊声、仪器的报警声交织成一片永不停歇的噪音海洋。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消毒水和血腥的空气冰冷地灌入肺腑,试图压下胃里那股翻涌的酸涩和无力感。持久战。这三个字像沉重的镣铐,紧紧锁住了他的现在和未来。

处理完急诊科的交接,又远程协调好镇医院给父亲重新置管的事宜,天已经黑透了。陈默拖着灌了铅的身体回到家。妻子正哄着哭闹不休的孩子睡觉,客厅里一片狼藉,玩具散落一地。看到他进门,妻子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随即被担忧取代:“爸那边…还好吗?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没事,管子有点堵,处理好了。”陈默简短地回答,声音里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意。他弯腰想收拾地上的玩具,腰背却传来一阵僵硬的酸痛。妻子叹了口气,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先去洗个澡吧,饭在锅里热着。”他点点头,走进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冲不散骨子里的沉重和那份沉甸甸的、无处可诉的憋闷。花洒的水声中,他仿佛又听见了父亲喉间那“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看见赵姐那带着鄙夷的哂笑,看见病床上父亲那具毫无尊严、任人摆布的衰败躯体。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无法言说的愤怒,混杂着深深的自责,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几天后,一个更棘手的问题浮出水面。父亲在省医保系统里的报销额度告急,镇医院的费用清单像雪片一样飞进陈默的邮箱。长期的住院、昂贵的鼻饲营养液、24小时特护、康复理疗……每一项后面都跟着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陈默自己的积蓄像退潮一样迅速消减。他捏着最新的账单,眉头紧锁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钱,这个冰冷而现实的东西,第一次如此赤裸而狰狞地横亘在他面前,比任何复杂的病例都更让他感到窒息。

他必须回一趟镇上。处理诊所的后续,或许…还要面对那个被风暴彻底卷走了一切的人。

小镇的春天来得迟,空气里还残留着料峭寒意。惠民诊所门前积了薄薄一层灰,那四个模糊的字显得更加颓败。陈默掏出钥匙,打开那把沉重的老式铜锁。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呻吟,一股混合着浓重灰尘、陈旧草药和隐约霉腐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咳嗽了几声。诊所里的一切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凝固在他上次离开时的狼藉状态。碎裂的瓷片、干涸的墨迹、歪倒的桌椅、散落的纸张,还有诊桌上那几片早已干瘪发黑、如同不详印记的当归片,在从蒙尘窗户透进来的稀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这次回来,是要彻底清理。那些塞满抽屉的、来路不明的“神方”药包,是必须销毁的隐患。他戴上口罩和手套,开始机械地清理。牛皮纸包被粗暴地撕开,混杂的草药粉末倾倒在带来的大号黑色垃圾袋里,扬起呛人的尘雾。酸枣仁、朱砂、不知名的根茎……这些曾被父亲赋予神秘力量的粉末,此刻只是需要被处理的垃圾。

清理到诊桌抽屉深处时,他的动作顿住了。手指触到了一个硬硬的小布包,塞在角落。拿出来,是一个用洗得发白的碎花棉布缝成的简陋小包,针脚歪歪扭扭,带着一种笨拙的乡土气。打开系带,里面是一小叠被仔细压平的、皱巴巴的纸币。最大面额是二十,更多的是十块、五块,甚至还有几张一块的毛票。一张张数下来,不多不少,刚好三百块。钱下面,还压着几张折成方胜菱花形状的黄纸药方——正是父亲开给林晚晴的那些。

陈默捏着那个小小的碎花布包和那几张药方,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灰尘在稀薄的光柱里无声地飞舞。他仿佛能看到那个苍白单薄的姑娘,在流水线轰鸣的间隙,在拥挤霉臭的宿舍里,一张一张,省下那点微薄的饭钱、加班费,小心地攒起来,再仔细地包好。她带着这点卑微的、带着体温的信任和希望,一次次走进这间弥漫着草药味的诊所,换取那些写着“当归”的药方。三百块,或许是她大半个月的伙食费,是她咬牙省下的全部“诊金”。而这钱,最终被父亲随意地塞在了这个黑暗的抽屉角落,与那些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神方”为伍。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头。陈默猛地扯下口罩,大口喘息着,冰凉的空气也无法压下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他捏着布包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那些药方纸上,父亲沉稳的字迹依旧清晰:“当归三钱,酒炙。引血归经,温通血脉。”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信任,希望,以及一个底层女孩赖以生存的微薄尊严,都被这冰冷的“当归”二字,碾得粉碎。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诊所,砰地一声关上了那扇沉重的木门,将满屋的灰尘、腐朽的药味和那令人窒息的真相锁在了身后。他需要透口气。不知不觉,脚步将他带向了镇郊那片灰蒙蒙的工业区。

电子厂高大的灰色围墙矗立在眼前,如同冰冷的堡垒。巨大的排气扇在厂房顶端嗡鸣,排出带着化学原料气味的白烟。正是午休时间,穿着统一灰蓝色工装的工人像潮水一样从几个大门涌出,汇入厂区外尘土飞扬的小街。小街两侧挤满了廉价的快餐摊点,油烟味、汗味、劣质香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头晕的浊流。

陈默站在街对面,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很快,他看到了那个身影。林晚晴穿着一身明显肥大的、洗得发白的旧工装(不知是谁借给她的),混杂在几个女工中间,从工厂一个偏僻的侧门走出来。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下的乌青更深了,像两团化不开的墨。整个人瘦得厉害,宽大的工装套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她低着头,避开人群的目光,快步走向一个卖素包子的小摊。

陈默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毛票,递给摊主,换来两个小小的、干瘪的素包子。她没有立刻吃,而是小心地揣进怀里,低着头,快步朝着与热闹食街相反的方向走去——那是通往镇外荒僻河滩的小路。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隔着一段距离,跟了上去。

废弃的河滩上,风很大,带着河水的腥气和料峭的寒意。几丛枯黄的芦苇在风中无力地摇晃。林晚晴找了个背风的土坡坐下,这才拿出那两个已经冷透的素包子,小口小口地啃着。她吃得极其缓慢,每一口都咀嚼很久,仿佛在品味什么珍馐,又像是在努力汲取那一点点可怜的热量。单薄的背影在开阔的河滩上,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

陈默站在远处的一丛芦苇后,静静地看着。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碎花布包和那几张药方,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想走过去,把东西还给她,或许再说点什么。可说什么呢?道歉?解释?在这样赤裸裸的生存困境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虚伪。他想起赵姐鄙夷的“厂妹”称呼,想起王阿婆那句“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想起父亲笔记里那绝望的“当归”嘶吼,想起病床上那具毫无尊严的躯壳……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深刻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最终没有上前。只是将那个小小的碎花布包,轻轻地放在脚下干燥的泥土上,用一块石头压住一角,防止被风吹走。然后,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在寒风中蜷缩着啃食冷包子的单薄背影,转过身,一步一步,离开了这片荒凉的河滩。

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林晚晴啃完了最后一口冰冷的包子皮,胃里那点虚假的暖意很快被河风吹散。她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身体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微微发抖。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抬起头,茫然地望向灰蒙蒙的河面。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土坡下方,忽然定住了。

几丛枯黄的芦苇根部,一点熟悉的碎花颜色刺入了眼帘。她迟疑了一下,慢慢站起身,走过去。是那个她亲手缝的、装着她所有“诊金”的小布包!此刻,它静静地躺在泥土上,被一块石头压着。

她蹲下身,手指有些颤抖地拿起布包。系带完好,里面那叠皱巴巴的纸币还在。布包下面,还压着那几张她无比熟悉的、折成方胜菱花形状的药方纸。她展开其中一张,父亲那沉稳的字迹刺入眼帘:“当归三钱,酒炙。引血归经,温通血脉。”日期清晰,正是风暴来临的前夕。

林晚晴捏着药方和布包,蹲在冰冷的河滩上,久久没有动弹。寒风吹乱了她枯草般的头发,拍打着她的脸颊。她看着药方上那“当归”二字,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仅剩的半个冷包子。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像冰冷的河水漫过脚踝,一点点向上蔓延,淹没了心口,淹没了喉咙。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彻骨的、冻僵了一般的平静。她慢慢地将药方纸一点一点撕碎,再撕碎,直到变成无法辨认的碎屑。然后,她松开手。那些写着“当归”的纸屑,被呼啸的河风猛地卷起,如同无数灰白色的蝴蝶,瞬间飞散开去,有的落入浑浊的河水,转瞬不见,有的卷入枯黄的芦苇丛,消失无踪。

她站起身,将那个装着三百块钱的碎花布包,小心翼翼地揣进工装内袋,紧紧贴着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她拼命积攒时留下的、微弱的体温。她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吞噬了纸屑的、灰蒙蒙的河面,然后转过身,背对着呜咽的风,一步一步,朝着电子厂那片巨大冰冷的灰色围墙,重新走去。背影在空旷的河滩上,拉成一条单薄而笔直的线,像一把被磨钝了、却依旧指向生存的残剑。

河风呜咽着,卷着枯叶和尘土,也卷着那些再也无人认领的、关于“当归”的碎屑,掠过荒滩,掠过小镇边缘,最终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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