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重（五）
日历翻到十一月，北京的气温骤降。王方良站在新楼盘工地里，呼出的白气在清晨的冷空气中凝结。他裹紧工地发放的棉大衣，翻看今天的施工进度表。半年过去，他从一个普通的建材店员工变成了项目现场负责人，手下管着二十几个工人。
王工，三号楼的瓷砖不够了！一个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跑过来报告。
王方良点点头，掏出手机联系供应商。自从接手这个项目，他学会了如何与各种人打交道——难缠的包工头、偷懒的工人、以次充好的材料商。王磊说得对，他确实有管理天赋。
手机屏幕显示有一条未读消息，是张敏发来的：晚上能准时回来吗？宝宝今天会叫了！后面跟着一个笑脸表情。
王方良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十个月大的儿子终于会叫爸爸了，而他差点又要错过这个重要时刻。上次孩子会坐，他在医院；第一次吃辅食，他在送外卖。这次，无论如何他都要准时回家。
王工！东区吊顶出问题了！又一个工人急匆匆地跑来。
王方良叹了口气，把手机塞回口袋。这就是他的生活——永远在家庭和工作之间疲于奔命。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国际早教中心，张敏正在安抚一个哭闹的两岁男孩。这是她在这里工作的第三个月，月薪一万二的工作并不像想象中轻松。
Lucas乖，妈妈很快就来接你了。张敏轻声哄着，用湿巾擦去孩子脸上的泪水和鼻涕。这个叫Lucas的混血男孩是中心最难搞的孩子之一，动不动就咬人踢人，已经气走了三个老师。
miss Zhang，陈总找你。前台小姑娘探头进来，脸上带着同情的神色。被陈总通常没什么好事。
张敏把Lucas交给助理，整理了一下制服走向办公室。陈总正对着电脑皱眉，见她进来立刻换上笑脸：小张啊，坐。Lucas妈妈又投诉了，说你对她儿子太严厉。
张敏握紧了拳头：陈总，Lucas昨天把Emily的脸抓破了，我只是让他道歉并休息五分钟。
我知道，我知道。陈总摆摆手，但这些家长是我们的VIp客户，一年交十八万会费。你得...灵活一点。
灵活。这个词在有特殊含义——对孩子的暴力行为视而不见，对家长的无理要求全盘接受。上个月，张敏就亲眼看见一个老师因为阻止家长在教室里抽烟而被辞退。
还有件事，陈总推过来一份文件，下周的亲子活动日，你负责接待刘局长一家。他孙女有些...特殊需求。
张敏翻开文件，看到自闭症三个字时愣了一下：我们需要专业特教老师，这种孩子应该—
应该什么？陈总打断她，刘局长点名要进我们中心，你知道这意味着多少资源吗？他压低声音，小张，听说你们家债务不少？好好干，年底奖金不会亏待你。
走出办公室，张敏的手还在微微发抖。这份工作的高薪背后，是越来越多的妥协和违背职业操守的要求。每次看到那些被骄纵的小皇帝欺负别的孩子，而她只能象征性地制止，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
午休时间，她躲在洗手间给王方良发消息：晚上能早点回来吗？想和你聊聊工作的事。犹豫了一下，又补上一句：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
发完消息，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下是明显的黑眼圈，嘴角因为长期紧绷而有了细纹。在澳大利亚时想家想得发疯，现在回家了，却又陷入另一种挣扎。
晚上七点，王方良破天荒地准时到家。一进门就被一个摇摇晃晃的小肉团抱住了腿：爸...爸！
儿子！王方良惊喜地弯腰抱起孩子，在粉嫩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再叫一声！
爸！爸！小家伙咯咯笑着，口水蹭了他一脸。
张敏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他今天一直练习这个词，就等着你回来表演呢。
晚餐是简单的两菜一汤，但气氛比几个月前轻松多了。债务已经还了近十万，虽然还有十八万多的窟窿，但至少看到了希望。
今天陈总找我谈话了。张敏给丈夫盛了碗汤，中心有个自闭症孩子要入园，但他们不准备配备特教老师。
王方良放下筷子：这不合规定吧？
当然不合规定。张敏苦笑，但家长是某局局长，陈总想要这个关系。她犹豫了一下，我在想...要不要辞职？
王方良的手顿了一下。一万二的月薪对他们太重要了，但他也知道妻子有多重视教育理念。如果你不开心，就辞吧。他最终说道，我们可以再想办法。
张敏惊讶地抬头：可是债务...
总有办法的。王方良握住妻子的手，你当初不也支持我从工厂辞职吗？
这句话让张敏的眼眶湿润了。她想起半年前那个绝望的夜晚，她站在阳台上看着熟睡的丈夫和儿子，甚至想过一死了之。而现在，他们居然能平静地讨论辞职这种的问题。
我再考虑考虑。她轻声说，至少等做完这个月...
话音未落，王方良突然皱眉按住胃部，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又疼了？张敏立刻站起身，药在哪里？
包...包里。王方良弓着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张敏翻出药瓶，发现已经空了。你又没按时吃药？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医生说了必须连续吃三个月！
忘了买...王方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休息一下就好。
张敏把儿子放进婴儿床，抓起外套就往外走：我去买药。你躺着别动！
初冬的夜风刺骨，张敏快步走向小区外的药店，心里又气又怕。王方良总是这样，为了省钱省时间忽视健康。上次胃穿孔差点要了他的命，却还是不知悔改。
药店灯还亮着，她推门进去，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柜台结账——是早教中心的保洁阿姨。
李阿姨？这么晚还上班？张敏随口打招呼。
李阿姨明显慌了一下，匆忙把什么东西塞进口袋：张、张老师啊...我买点感冒药。
结账时，张敏无意中看到垃圾桶里有个撕碎的标签，上面隐约可见地西泮三个字。这不是常见的儿童镇静剂吗？她心里一沉，联想到中心那几个特别的问题儿童...
带着满腹疑问回到家，王方良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儿子也在婴儿床里睡得香甜。张敏轻轻给他盖上毯子，注意到丈夫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稳，眉头紧锁，右手无意识地按着胃部。
她悄悄拿起王方良的手机，解锁查看最近的搜索记录：胃痛持续怎么办胃癌早期症状工地工伤赔偿标准...每一条都让她的心揪紧一分。
这个傻子，又在隐瞒病情。
第二天一早，张敏趁王方良洗漱时，偷偷往他包里塞了一盒胃药和一张纸条：按时吃药，爱你。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今天会找陈总谈自闭症孩子的事。
送走丈夫和孩子后，张敏提前一小时到达早教中心，径直去了监控室。作为园长助理，她有查看监控的权限。调出过去一周的录像后，她重点观察那几个特别的问题儿童所在的教室。
画面显示，每次这些孩子闹得太厉害时，保洁李阿姨就会进来打扫，然后孩子很快就会变得异常安静。有一次，李阿姨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放进了水杯...
张敏的手开始发抖。她想起昨天在药店看到的标签，还有那些孩子家长满意的笑容。这不是什么教育奇迹，而是药物控制！
她冲进陈总办公室，把监控录像拍在桌上：陈总，我们需要谈谈。
陈总看完录像，脸色阴沉得可怕：张敏，你知道你在指控什么吗？
我知道这是犯罪！张敏声音颤抖，那些孩子才两三岁，怎么能给他们用镇静剂？
陈总突然笑了：你有证据吗？监控可没拍到具体药物。而且...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合同，记得你签的保密协议吗？如果泄露中心教学方式，违约金是年薪的三倍。三十六万，你现在付得起吗？
张敏如坠冰窟。她突然明白了这份高薪工作的真正代价——不仅是违背教育理念，更是成为虐待儿童的帮凶。
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陈总冷冷地说，要么继续好好干，要么赔钱走人。别忘了，你丈夫的工地项目...也是我介绍的。
张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王方良今晚要加班，母亲帮忙带着孩子。她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里，眼泪无声地流下。一边是职业道德和良心，一边是家庭的经济危机，这个选择太残忍了。
手机突然响起，是王方良：敏敏，王磊来工地找我了，说有急事。我晚点回去，别等我吃饭。
张敏擦干眼泪：好，你注意身体。她没提早教中心的事，不想给丈夫增加负担。
而此时，工地临时办公室里，王磊正焦躁地来回踱步。他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地支棱着，西装也皱巴巴的，完全没了往日的神气。
良哥，我遇到大麻烦了。王磊的声音嘶哑，老周卷款跑了，账上八百万工程款全没了！材料商和工人下周就要结账，我...我完了。
王方良震惊地看着堂弟。老周是王磊的合伙人，两人合作五年多了。报警了吗？
报了，但钱追回来至少得半年！王磊抓扯着头发，良哥，我知道我没脸求你，但...你能借我点钱应急吗？十万就行，利息你定！
王方良苦笑：磊子，你知道我们的情况。虽然最近还了些债，但还欠着十八万多呢。
王磊颓然坐下：我知道...我知道...突然，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等等，我有个想法。老周虽然跑了，但他手上有块地皮抵押在我这。如果开发出来，价值至少两千万！
所以？
所以我们可以合作开发！王磊激动地说，你负责施工管理，我负责资金和销售。利润对半分！
王方良皱眉：资金？你不是没钱了吗？
地皮可以抵押贷款。王磊快速计算着，只要五百万启动资金，三个月后第一批预售款就能回笼。良哥，这是翻身的机会！不仅是我，你也一样！
王方良心跳加速。五百万对他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但如果真如王磊所说...他们不仅能还清债务，还能有积蓄买房。
我需要和张敏商量。他最终说道。
当然，当然。王磊连连点头，不过得快，银行那边我得周一就去谈。
当晚，王方良回到家时已经接近午夜。出乎意料的是，张敏还坐在客厅等他，面前摊着几份文件。
怎么还没睡？他轻声问，吻了吻妻子的额头。
张敏抬头，脸上带着决然的表情：方良，我决定辞职了。她推过一份文件，今天我发现中心给问题儿童用镇静剂，陈总威胁我如果举报就要赔三十六万违约金。
王方良瞪大眼睛，快速浏览文件内容，脸色越来越难看：这群混蛋！我们不能—
我已经联系了做记者的大学同学。张敏打断他，她会匿名调查曝光这件事。至于违约金...她苦笑一声，反正我们已经欠了十八万，再多三十六万也没什么区别。
王方良紧紧抱住妻子，为她的勇气感到骄傲又心疼：敏敏，有件事我也要告诉你。他把王磊的提议说了出来。
张敏听完沉默了很久：风险太大了...但如果成功...
如果我们不冒险，永远翻不了身。王方良轻声说，不过决定权在你。你说不干，我明天就回绝王磊。
张敏望向卧室，儿子正在小床上熟睡，小脸在夜灯下显得格外安宁。她想起自己为什么选择幼儿教育这个职业——为了守护这样的纯真笑容。
我们做吧。她最终说道，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给儿子做个榜样——面对不公时要勇敢站出来，面对机会时要敢于抓住。
王方良点点头，握紧妻子的手。窗外，北京的夜空开始飘起今年的第一场雪，洁白无瑕，仿佛能掩盖世间所有污浊。但他们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积雪会融化，露出下面真实的世界。而他们，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