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砖（五）
第五章 距离
省城酒店的窗帘没有拉严，一道晨光斜切进来，正好落在林晓脸上。她睁开眼，陌生的天花板让她恍惚了几秒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培训的第三天。
手机屏幕亮起，陈志发来的照片：小雨穿着粉色连衣裙，扎着歪歪扭扭的小辫子，站在校门口比着剪刀手。文字写着：第一天自己梳头，她说要像妈妈那样漂亮。
林晓的指尖轻轻抚过屏幕。小雨的笑容像一把小锤子，敲在她心口最软的地方。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女儿这么久。
另一条消息是二十分钟前发的：到教室了吗？今天降温，记得加外套。
这种嘘寒问暖在过去八年里屈指可数。林晓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最终没有回复。她起床洗漱，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脸庞，也冲走了眼角那点湿润。
培训中心的餐厅人声嘈杂。林晓端着餐盘找位置时，听到有人喊她名字。
林晓！这边！
是同期培训的张敏，一个剪着利落短发的女人，眼角有几道笑纹。林晓记得她自我介绍时说过，离异，独自抚养儿子。
睡得好吗？张敏推过来一杯咖啡，你看上去很累。
林晓道谢接过。咖啡很苦，没有加糖。有点认床。她撒了个小谎，其实是不习惯身边没有小雨的呼吸声。
第一次离家培训？张敏咬了口吐司，我刚离婚那会儿也这样，离开儿子一晚就睡不着。
林晓的手顿了一下。她没想到张敏这么直接地提起离婚。你...儿子多大了？
十岁，跟他爸每周末见一次。张敏的语气很平静，头几个月最难熬，现在反而觉得偶尔分开对大家都好。
餐厅另一头传来一阵笑声。一对来自同分行的夫妻档正头碰头看手机，丈夫自然地帮妻子把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林晓移开视线，胸口泛起一阵酸涩。她和陈志也曾有过这样的亲密，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说起来，张敏突然压低声音，你们分行的刘主任是不是要调走了？这次培训很可能是选接班人。
林晓搅拌着咖啡。她确实听说过风声，但没想到这么公开。我不太清楚。
你很有希望。张敏眨眨眼，我听人事部的朋友说，刘主任推荐了你。
第一节课是领导力培训。讲师正在讲工作与生活的平衡，幻灯片上显示着一个天秤图案。林晓的思绪却飘回了家里——陈志会记得给小雨带水彩笔吗？今天有美术课。他知不知道小雨对猕猴桃过敏？
手机在包里震动。陈志发来小雨的作业照片，数学题全对，旁边画了个大大的笑脸。接着又是一条：中午给她带了猕猴桃，她说不吃，我才想起来你说过她过敏。对不起，我太粗心了。
林晓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陈志居然主动承认错误，这不像他。过去的他会找各种借口，甚至反过来责怪她没提醒。
下课休息时，她走到走廊尽头，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妈妈！小雨的声音像一股清泉，爸爸给我买了新铅笔盒，上面有小马宝莉！
林晓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作业写完了吗？
写完了！爸爸还帮我检查了，不过...小雨压低声音，他有一道题算错了，我偷偷改的。
林晓轻笑出声。电话那头传来陈志的抗议：嘿，我听到了！然后是父女俩的笑声。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小雨突然问，我想你了。
林晓的喉咙发紧：很快，宝贝。爸爸呢？他还好吗？
爸爸可忙了，小雨像个小大人似的汇报，早上烧糊了鸡蛋，中午忘记给我带水果，晚上洗衣服把爸爸的红袜子和我的白裙子放一起，结果...她咯咯笑起来，我的裙子变成粉色的了！
林晓想象着陈志手忙脚乱的样子，胸口那团郁结的气突然散了些。让爸爸接电话好吗？
电话换手的声音，然后是陈志的呼吸。他的声音有些疲惫，她今天很想你。
我听到了。林晓望着窗外陌生的城市景观，你...还好吗？
说实话，一团糟。陈志苦笑，我才知道你每天要记这么多事。小雨的作息表我看了三遍还是记混了。
这种坦诚让林晓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过去的陈志从不会承认自己的不足。
对了，陈志继续说，姐昨天来家里，带了一堆壮壮穿不下的衣服给小雨。我...我让她拿回去了。
林晓握紧了手机。陈志居然拒绝了陈芳的？小雨知道吗？
知道。我跟她说，妈妈给你买的新裙子更漂亮。陈志顿了顿，林晓，我知道你不喜欢姐插手我们家的事。我会注意的。
挂断电话，林晓站在窗前久久不动。陈志的每句话都像一块拼图，拼出一个她几乎不认识的男人——会认错，会反思，甚至开始设身处地为她着想。这是真实的改变，还是另一场表演？
下午的案例分析课，小组讨论时张敏凑过来：刚才那电话，打给孩子的？
林晓点点头：和我丈夫。他第一次独自带女儿。
考验男人的时候到了。张敏意味深长地说，我前夫带儿子第一天就叫了外卖，结果儿子海鲜过敏进了医院。
林晓心头一紧。至少陈志记住了小雨的猕猴桃过敏，虽然是在犯错之后。
你知道吗，张敏翻着案例资料，离婚后我才发现，前夫不是不会照顾孩子，而是知道总有我兜底，所以懒得费心。
这句话像针一样刺进林晓心里。多少年来，她不正是陈志的吗？脏衣服堆成山，最后总是她洗；碗筷发霉，最后总是她刷；小雨生病，永远是她请假照顾。
下课回酒店的路上，张敏突然问：你爱他吗？
林晓被这个直白的问题震住了。爱？她对陈志还有什么感觉？八年婚姻磨光了最初的激情，剩下的只有习惯和责任，还有最近这几个月积累的怨愤。
我不知道。她最终诚实地说。
酒店房间安静得能听见空调运转的声音。林晓打开行李箱拿睡衣，手指碰到一个硬物——那本《孤独星球》旅行指南。临行前她偷偷塞进来的，仿佛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书页间滑出一张旧照片：25岁的林晓站在青海湖边，身后是湛蓝的湖水和雪山，她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那时她刚考上研究生，人生充满无限可能。
手机又响了。陈志发来小雨睡前读书的视频，小姑娘奶声奶气地念着《小王子》。视频最后，镜头转向站在门口的陈志，他对着口型无声地说：晚安。
林晓把手机贴在胸口，闭上眼睛。这一刻，她突然无比想念小雨头发上的草莓香味，甚至想念陈志那件总是扔在沙发上的灰色毛衣。
培训的第五天，课程安排参观省分行营业部。现代化的办公环境，高效的团队协作，还有墙上醒目的晋升通道图——一切都让林晓心跳加速。这就是她职业发展的下一个台阶。
林晓，省分行人事经理叫住她，刘主任推荐你接替他的位置，你有兴趣吗？
林晓的呼吸停滞了一秒。这意味着更高的薪资，更大的责任，还有——更少的家庭时间。
我...需要考虑一下。她说。
当然，经理微笑，不过这个机会很难得。你知道，我们很少从下面直接提拔。
回到酒店，林晓站在淋浴下让热水冲刷全身。省城的工作机会像一扇突然打开的门，门外是她从未敢想象的另一种人生——经济独立，职业有成，也许还能带着小雨开始新生活。
但小雨会怎么想？她会理解妈妈的选择吗？还有陈志...如果他真的在改变呢？
晚餐是培训班的聚餐。酒过三巡，话题转向了家庭。一个男同事大谈妻子如何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可以专心事业。
我老婆说了，他得意地晃着酒杯，男主外女主内，天经地义。
张敏在桌下踢了林晓一脚，翻了个白眼。林晓突然想起陈志也曾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她刚生完小雨，陈志认为她应该辞去工作专心带孩子。
你呢，林晓？有人问，你丈夫支持你工作吗？
所有目光转向她。林晓抿了口酒：我们...还在磨合。
要我说，那个男同事继续高谈阔论，女人事业心太强不是好事。家庭和谐最重要，对吧？
林晓握紧了酒杯。八年来，她何曾不顾家庭？即使工作再累，家里的事也从不落下。而陈志只需上完班就可以躺在沙发上刷手机，还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男主外女主内。
我认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地冷静，家庭是两个人的事，不应该由一方承担全部责任。职业发展也不应该因性别而有差别。
桌上一片寂静。那个男同事尴尬地笑了笑：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嘛。
回酒店的路上，张敏挽着林晓的胳膊：说得好！那家伙活像从封建社会穿越来的。
夜风吹散了酒气，林晓的头脑异常清醒。她突然明白，自己愤怒不仅因为那个男同事的言论，更因为陈志过去八年里表现出的相似态度。
手机震动起来。是陈志发来的长消息：
今天带小雨去公园，遇到她同学和妈妈。小雨突然哭了，说想妈妈。我抱着她坐在长椅上，想起你每次都是一个人带她来玩，而我总是以工作忙为借口缺席。对不起，林晓。我错过了太多。
林晓站在路灯下，读了一遍又一遍。这是陈志第一次为过去的疏忽道歉，不是敷衍的我错了，而是具体地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她抬头望着省城璀璨的夜空，第一次认真思考：如果陈志真的能改变，她愿意给这段婚姻最后一次机会吗？
酒店床上，林晓翻开那本《孤独星球》，一张张梦想之地的图片在眼前展开。她曾经多么渴望去看世界啊，后来这些梦想都让位于房贷、奶粉和家庭琐事。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小雨发来的语音：妈妈，爸爸今天给我做了你教他的鸡蛋饼，虽然有点糊，但我全吃完了！爸爸说周末带我去动物园，等你回来我们三个一起去好不好？我想看大熊猫！
林晓把手机贴在耳边，听着女儿雀跃的声音，眼泪无声地滑落。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远离日常的柴米油盐，她终于看清自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边是独立自主的新生活，一边是可能重获生机的旧婚姻。
而无论选择哪条路，都将永远改变她和小雨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