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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沈砚秋立在兵部衙门前,深绯色的侍郎官服在初冬的寒风中纹丝不动。他手中紧握着那份由崇祯皇帝朱批准许查阅辽东军备全档的手谕,绢帛的边缘被他指尖的温度熨得微微发烫。

值守的兵部司务郎显然早已得了吩咐,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沈侍郎,冯尚书已有交代,您需查何档卷,下官即刻为您调取。只是……”司务郎略一停顿,声音压低些许,“甲字号库房乃军机重地,规矩您是知道的,卷宗不得携出,查阅需有书吏在场记录。”

“有劳。”沈砚秋颔首,语气平静无波,“本官知晓规矩,就在此处查阅即可。”

他心知肚明,这所谓的“规矩”和“书吏在场”,既是兵部固有的程序,恐怕也夹杂着冯嘉会乃至其背后阉党的监视之意。但他今日前来,目的明确,并非要立刻揪出谁的把柄,而是要摸清这潭水究竟有多深,有多浑。

甲字号库房幽深阴冷,高大的樟木架排列森严,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迹、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防虫药草气味。卷宗浩如烟海,分门别类标注着“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他径直走向“辽东镇”所属的区域。

他没有先去碰那些最显眼的近期兵员、粮饷册子,反而先从边缘角落,标记着“器械造册 - 天启三年至五年”的架格开始翻查。这些过往的、看似不再紧要的档案,往往藏着最真实的积弊。

负责记录的年轻书吏垂手立在几步之外,屏息静气,只有沈砚秋翻阅卷宗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沈砚秋的动作看似随意,目光却锐利如鹰隼,快速扫过一行行枯燥的数据。他的指尖在一册《天启四年辽东火器检修录》上停下。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宁远、锦州等地红衣大炮的日常维护情况。

“宁远城头,丙字位红衣大炮一门,炮身铭文‘天启二年京局制’,去年秋检记录,‘照常擦拭,机括灵活’……”他低声念着上面的记录,眉头却缓缓蹙起。根据他之前在户部接触过的物料支用记录,天启二年京局因铁矿质量参差,当年铸造的一批红衣大炮,炮身强度本就有隐患,按常理,历经两年使用和数次战事,绝不可能仅仅“照常擦拭”就能维持“机括灵活”。这记录,干净得过分,也假得可笑。

他又抽出几本不同年份、不同卫所的鸟铳配备册。上面罗列着鸟铳的编号、配发日期,但关于定期校验、损耗更换的记录却语焉不详,甚至大片空白。偶有记录,也多是“铳管通畅,照常使用”之类的套话。

“射程不足五十步,铳管锈蚀,这样的鸟铳,在记录上竟是‘照常使用’?”沈砚秋心中冷笑,这已不是简单的懈怠,而是系统性的欺瞒。边军将士就是拿着这样徒有其表的“军备”,在对抗如狼似虎的后金铁骑。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些卷宗放回原处,没有在记录书吏的簿册上留下任何特别的标记。转而调取了近期的兵员员额册、驿传公文副本,甚至是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各地军堡修缮请款文书。他需要多方面的信息来交叉验证,拼凑出辽东军备真实的、而非纸面上的图景。

在翻阅一叠关于广宁前线物资转运的驿传公文抄件时,他注意到几次提及“路遇霖雨,车驾陷泥,军械转运迟滞三日”之类的记录,时间点颇为集中。而同时期,兵部存档的相应器械验收记录却显示“如期抵达,验无缺损”。

矛盾点出现了。是驿传延误谎报了天气原因,还是验收环节根本未曾开箱查验,便大笔一挥写了“无误”?无论是哪一种,都指向管理上的巨大漏洞。

整整一个上午,沈砚秋都泡在冰冷的库房里。当他终于合上最后一本卷宗时,窗外已是日头偏西。他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双眼,缓步走出库房大门。

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兵部衙门的廊下,望着院中那棵叶子早已落尽的古槐,陷入沉思。

账目可以造假,记录可以粉饰,但逻辑的漏洞和不同来源信息间的矛盾,就像隐藏在华美袍子上的虱子,仔细翻找,总能发现。红衣大炮的隐患、鸟铳的普遍劣质、转运与验收的脱节……这些问题盘根错节,绝非一日之寒。冯嘉会作为阉党把持的兵部尚书,对此是真不知情,还是有意纵容,甚至本身就是受益者?

他知道,仅凭这些陈年旧档里的疑点,远不足以动摇冯嘉会的地位,更别提其背后的魏忠贤。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更需要找到解决问题的实际路径。

“看来,光查档案还不够。”他心中暗道,“得让能办事、懂行的人动起来。”

离开兵部,他并未回府,而是绕道去了城西的徐光启府邸。这次拜访,明面上的理由依旧是请教农书,感谢之前玉米推广的指点。

徐府书房温暖如春,与兵部库房的阴冷判若两地。徐光启听他婉转地提及在兵部查阅档案所见的一些“不合常理之处”,如红衣大炮历年检修记录的过于完美,鸟铳配备与校验的严重脱节等,老人抚着花白的胡须,沉吟良久。

“军备之事,积弊已深。”徐光启叹道,“工部贪墨物料,兵部敷衍塞责,边镇则往往以劣充好,虚报冒领。层层盘剥,最终苦了的还是前线将士。”他看向沈砚秋,目光中带着期许,“你既已察觉,又有圣上给予查验之权,便不可视而不见。然此事牵涉甚广,急切间难以根除,当从易处着手,做出实效,方能取信于上,逐步推进。”

“先生教诲的是。”沈砚秋恭敬道,“晚辈思忖,或可从火器改良入手。现有红衣大炮装填繁琐,射速缓慢;鸟铳射程与精度亦不足。若能寻得良工,加以改进,纵只是一步一步来,但让将士们见到实效,往后推行其他整改,阻力或可小些。”

徐光启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务实之道,正当如此。”他起身从书架深处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图纸,“此乃老夫与西洋传教士汤若望等人,平日探讨火器时绘制的一些构想,其中或有可供参详之处。诸如简化火炮发火机构,改良铳管镗制之法等。你既有心,可拿去一观。汤若望此人,于历法、火器皆有钻研,你若欲寻精通此道的工匠,或可经由他引荐一二。”

沈砚秋心中一动,双手接过那卷图纸,入手微沉。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几张图,更是徐光启对他无声的支持,以及一条通往真正技术改良的潜在路径。

“多谢先生!”他郑重道谢。

离开徐府时,暮色已浓。沈砚秋怀揣着那卷火器构想图,感觉比那百两黄金的赏赐还要沉重。档案库里的疑云,徐光启的提醒与支持,以及怀中这卷可能改变战局的技术图纸,在他心中交织成一幅清晰的行动图景。

下一步,他需要尽快与那位汤若望取得联系,并设法在阉党眼皮底下,找到或者培养一批真正可靠的工匠。辽东的军备,光靠查账和争吵是换不来的,终究需要能落在实处的技术和敢于任事的人。

夜色中,他回头望了一眼徐府紧闭的大门,又转向紫禁城的方向。皇帝给予的信任和权限是契机,而如何利用这契机,在布满荆棘的兵部真正扎下根,掌握能决定战场胜负的核心力量,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却又必须坚定地踏出去。改良的火器,或许就是他撬动这僵局的第一根杠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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