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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府门前一时间竟有些拥挤。十来个穿着半旧儒衫的寒门士子,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早早候在了这里。见沈砚秋背着行囊出来,他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脸上带着急切与真挚的担忧。

“沈年兄,真要去米脂?”一个瘦高个抓住沈砚秋的胳膊,声音发紧,“那地方去不得啊!听说前任知县尸骨未寒,匪寇大白天就敢在城外劫道!”

“是啊沈相公,”另一个面庞黝黑的士子递过来一个粗布包袱,里面是几个硬邦邦的杂面饼子,“带着路上充饥。我们……我们凑不出盘缠,只有这些……”

“我那同乡在吏部当书办,偷偷告知,这缺是阉党特意‘关照’您的!”有人压低了声音,眼圈泛红,“他们这是要借刀杀人!年兄,不如称病,或是再求求徐大人,总有转圜余地!”

沈砚秋看着这一张张因营养不良而显得蜡黄,此刻却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心头那股被朝堂阴谋浸透的寒意,似乎被熨帖了一下。他接过那包着饼子的粗布包袱,入手沉甸甸的,带着这群穷书生的体温。

他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嘈杂:“诸位年兄厚谊,砚秋铭记五内。只是,”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圣命已下,岂容退缩?阉党视我如仇雠,盼我死,惧我活。我若避了,他们只会弹冠相庆,笑我沈砚秋不过是个逞口舌之利的懦夫。这米脂,纵是龙潭虎穴,沈某也要去闯上一闯。倒要叫那些人看看,他们选的这方‘险地’,能否磨断我手中这柄剑!”

他话语中没有慷慨激昂,只有一种沉静的决绝,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众人心中漾开层层涟漪。士子们看着他清亮而坚定的眼神,一时竟说不出劝阻的话来。那瘦高个松开了抓着他胳膊的手,喃喃道:“年兄……保重!”

沈砚秋对着众人,郑重地拱了拱手,随即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早已等候在街角的,那辆徐光启为他准备的简陋青篷马车。车辕上,只坐着一名徐府派出的老苍头,算是他此行唯一的“随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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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出京城巍峨的城门时,日头已升得老高。官道上的尘土在车轮下扬起,将身后那座象征着权力与繁华的巨城渐渐模糊。

沈砚秋靠在微微颠簸的车厢壁上,闭着眼,却没有睡。离京的整个过程,像走马灯般在他脑中回放。吏部门口的窃窃私语,徐光启书房里沉甸甸的担忧与赠予,东林党人那看似惋惜实则步步紧逼的拉拢,还有寒门士子们那不含杂质的热忱……一幅幅画面交织,勾勒出他此刻孤身上路的全部背景。

他知道此去意味着什么。米脂,不仅仅是土地兼并、赋税混乱、民不聊生,更深的水在于盘踞其上的王府势力,在于与王府勾结的地方官绅网络。这是一个精心为他准备的泥沼,等着他陷进去,无声无息地淹没。

但他心中并无多少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隐隐带着一丝即将踏入未知战场的兴奋。穿越至今,从绍兴到京城,他一直在各种规则的夹缝中周旋,凭借的是超越时代的见识和急智。而米脂,或许将是他真正摆脱棋子身份,按照自己意志落下第一步的地方。

他睁开眼,从怀中取出那份徐光启亲笔所书的,写给陕西巡按御史刘大人的信。信笺很薄,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这是他在陕西官场可能拥有的唯一一道护身符,非到山穷水尽,绝不能轻易动用。他将信小心收好,又摸了摸贴身藏着的锦衣卫腰牌,以及那本《农政全书》节略。这些,就是他初入官场,面对豺虎环伺的全部依仗。

马车行得并不快,沿途的景象开始逐渐变化。京畿之地的繁华渐渐褪去,越往西走,田地越是显得贫瘠,村落也越发凋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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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马车驶入陕西地界。

景象陡然一变。

道旁不再是整齐的田垄,取而代之的是大片龟裂的、泛着白碱的荒地。枯黄的蒿草长得比人还高,在干燥的风中无力地摇晃。偶尔能看到一些村落,土坯垒砌的房屋低矮破败,许多已经坍塌,只剩下断壁残垣,如同死去的巨兽骸骨,沉默地诉说着饥荒与逃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和衰败的气息。

“老爷,前面就是洛川地界了,再往前……就是延安府了。”老苍头在外面哑着嗓子说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正说着,马车速度慢了下来。沈砚秋挑开车帘望去,只见前方官道旁,或坐或卧,聚集着几十个衣衫褴褛的百姓。他们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像是一群被抽走了魂魄的影子。看到马车,一些人挣扎着爬起来,伸出枯柴般的手,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哀求。

“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老爷,娃娃快饿死了……”

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瘫坐在尘土里,婴儿在她怀里微弱地啼哭,声音像小猫一样。那妇人看着马车,眼神里已经没有哀求,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麻木。

沈砚秋的心猛地揪紧。他来自现代,在史书上读过“饿殍遍野”这个词,但文字的描述,远不及亲眼所见的万分之一震撼。这就是大明王朝的腹地,这就是他即将赴任的陕西。

他沉默地看着,没有立刻让老苍头施舍随身带的干粮。这点粮食,对于这漫长的官道两旁不知还有多少的流民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走吧。”他放下车帘,声音有些发涩。

马车缓缓从流民中间驶过,那些绝望的目光仿佛有形质一般,穿透车壁,烙在他的背上。

行出不远,路过一个尚有几分人烟的驿站。沈砚秋下车稍作休整,那驿卒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兵,一边给他倒着浑浊的茶水,一边絮叨:“这位老爷是往西边去?唉,这光景……一年比一年难熬。老天爷不下雨,地里颗粒无收,可官府的辽饷、剿饷、练饷,一样也少不了,催缴的衙役比阎王派的鬼还凶!农户家里能卖的早卖光了,实在活不下去,要么投了闯王,要么就只能像刚才道上那些,出来逃荒,等着饿死……”

老驿卒摇着头,叹着气:“咱们这驿站,往年还有些过往客商,如今……十天半月见不到一个活人影子。米脂那边,更是乱得没法说,听说王府的人把好地都占完了,剩下的还要缴重税,这不是逼人造反吗?”

沈砚秋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陶碗边缘摩挲。驿卒的话,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他心湖,将他离京时那点因决绝而生的豪气,渐渐压沉,转化为一种更为凝实、更为沉重的责任。

他再次上路时,天色已近黄昏。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染得一片凄艳,也给这荒芜死寂的大地涂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

马车在苍茫的暮色中,向着那片被血与火、饥饿与绝望浸透的土地,坚定地驶去。

沈砚秋掀开车帘,最后回望了一眼东方。京城早已消失在重重山峦之后,来路渺茫。而前路,唯有暮色深沉,以及暮色尽头,那等待着他去面对、去搏杀的一切。

他放下车帘,坐直了身体,眼神在昏暗的车厢里,亮得惊人。

这米脂,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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