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德城那扇一直紧闭的城门,终于在午后吱呀呀地敞开了一道缝隙。几个衙役探头探脑地张望了半晌,确认山谷间的喊杀声确已平息,只剩下乡勇们收拢降匪、清理战场的呼喝,这才敢簇拥着一位身着七品鸂鶒补子官袍、面色苍白的中年官员,战战兢兢地挪出城来。
这官员便是绥德知县孙有才。他远远望见那堆积如山的缴获兵甲,以及黑压压跪满谷地的降匪,腿肚子就有些转筋。待看到被捆成粽子、由两名乡勇死死按着的匪首王虎时,更是倒吸一口凉气,脚步都虚浮了几分。
“沈……沈大人!下官……下官孙有才,谢过沈大人救命之恩!绥德阖城百姓,永感大人再生之德!”孙有才抢上前几步,对着正与周老憨低声交代什么的沈砚秋,便要行下大礼,声音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音。
沈砚秋伸手虚扶了一下,没让他真拜下去。“孙大人不必多礼,分内之事。”他语气平淡,目光在孙有才那身纤尘不染的官袍上扫过,又落回眼前混乱而有序的战场,“匪患虽暂平,后续事宜尚多,还需孙大人鼎力相助。”
“自然,自然!”孙有才连连点头,掏出手帕擦了擦额角的虚汗,“大人但有吩咐,下官无有不从!只是……这许多降匪,该如何处置?还有那王虎……”他瞄了一眼兀自梗着脖子、眼神怨毒的王虎,脖颈就是一凉。
“降匪甄别之后,首恶与惯匪依律论处,其余被裹挟者,或可酌情编入苦役,修缮城防水利,以工赎罪。”沈砚秋早已思虑清楚,语速平稳,“至于王虎,罪大恶极,需押解入京,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孙有才闻言,心下稍安,只要不让他立刻处置这烫手山芋便好。他忙又道:“大人英明!此番剿匪,缴获想必不少,米脂弟兄们出力最多,理当……”他话里带着试探,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些堆叠的兵器、皮甲,甚至还有一些从匪营中搜出的金银细软。
沈砚秋如何听不出他话中之意,直接截断道:“缴获兵甲,需补充米脂、葭州两地乡勇及绥德守城损耗,具体数目,稍后由三方共同清点造册。至于钱粮,”他顿了顿,看到孙有才眼神一亮,继续道,“除抚恤此战伤亡乡勇及绥德守军外,其余皆用于安置此战波及的流民与受损农户。此事,还需孙大人出面安抚民心,统计损失。”
孙有才脸上的期待瞬间垮了下去,嘴角抽搐了一下,却不敢反驳,只得讷讷称是。他原本还想借着“地主之谊”分润些好处,没想到这沈砚秋滴水不漏,竟要将大部分钱粮散给那些泥腿子!
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却是葭州守备赵千户带着十余名亲兵赶了过来。赵千户一身征尘,甲胄上还带着烟火气,脸上却洋溢着兴奋,老远便抱拳洪声道:“沈大人!周统领!黑山匪巢已端了!烧了他们的粮仓,擒了留守的几百号人,缴获的马匹、财物都清点出来了!”他说着,目光扫过谷中景象,尤其是被捆得结实的王虎,更是哈哈大笑,“痛快!真他娘的痛快!沈大人用兵如神,末将佩服!”
沈砚秋拱手还礼:“赵守备辛苦,此番大胜,葭州弟兄功不可没。”他特意强调了“功不可没”四字,赵千户听得更是眉开眼笑。
孙有才在一旁看着沈砚秋与赵千户言谈自若,三言两语便将战利分配和后续事宜安排得明明白白,自己这正牌知县反倒像个局外人,心中不由泛起一股酸涩与忌惮。这沈砚秋,不过一个邻县知县,竟有如此手段魄力!
接下来的几日,沈砚秋便留在了绥德。他让周老憨带着大部分乡勇,协助绥德衙役清点缴获、甄别降匪,自己则亲自走访了城外受损的村落,查看被匪帮劫掠后的惨状,将部分缴获的钱粮当场分发给那些家破人亡、无米下锅的农户。
“青天大老爷啊!”
“沈大人活命之恩,小老儿给您磕头了!”
“要不是沈大人,我们这村子就完了……”
所到之处,尽是涕零跪拜的百姓。那些原本对官府早已失望透顶的农户,看着手中实实在在的粮食、听着沈砚秋承诺会督促县衙帮助他们重建家园,浑浊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些许光亮。沈砚秋的名字,伴随着“智擒王虎”、“分粮济民”的事迹,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绥德乃至周边州县。
葭州知州张明远也派人送来了信件,信中一改之前的矜持,言辞恳切,对沈砚秋的“剿匪奇功”大加赞赏,并暗示会在给朝廷的奏报中“据实陈情”。显然,沈砚秋展现出的能力与手段,让这位老官僚不得不重新审视,并试图结下一份善缘。
半月后,各项事宜初步理清。降匪中罪大恶极的数十人被明正典刑,首级传示各地,其余一千六百余人,按沈砚秋的建议,部分充入苦役,部分经甄别后,挑选三百余名精壮,补充进入米脂乡勇营,其余则发放少量路费遣返原籍务农。米脂乡勇营的规模,借此一跃突破千人,装备也因缴获而焕然一新。
周老憨看着麾下这支已然脱胎换骨的队伍,咧着嘴几乎合不拢,对沈砚秋更是死心塌地。
就在沈砚秋准备返回米脂的前夜,一骑快马带着朝廷的旨意,驰入了绥德城。
“……米脂知县沈砚秋,剿匪安民,智勇可嘉,着赏白银千两,擢升为延安府同知,仍兼管米脂县事,钦此!”
宣旨太监那尖细的嗓音在临时充作行辕的县衙二堂回荡。沈砚秋叩首领旨,面色平静。孙有才、赵千户等人纷纷上前道贺,语气中已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对上官的恭敬。
白银千两,沈砚秋当场便分出大半,用于抚恤此战阵亡的米脂、葭州兵勇及绥德守军,剩余部分则令人送回米脂,充入公账。
升任延安府同知,虽仍是佐贰官,但品级已升至正五品,更重要的是,有了这层身份,他便能更名正言顺地插手延安府乃至更广大区域的军政事务,不再局限于米脂一隅。
夜色中,沈砚秋独立院中,望着北方沉沉的星空。指尖摩挲着那份刚刚接到的升迁旨意,冰凉的绢帛触感让他思绪格外清晰。剿灭黑山匪帮,只是一个开始。朱常浩的威胁犹在,陕西乃至大明的顽疾沉疴,远未到根除之时。手中这支初具规模的乡勇,和这顶刚刚到手的五品官帽,或许能让他在这乱世棋局中,再多落下几枚关键的棋子。
远处,新编入乡勇营的降卒正在周老憨的呼喝下进行夜训,脚步声与甲胄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这声音,听在沈砚秋耳中,比那千两赏银和五品官衔,更让他觉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