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米脂县衙的后堂笼罩得只剩一盏油灯的光晕。
沈砚秋指节分明的手捏着徐光启那封密信，信纸边缘已被揉出细碎的褶皱。窗外秋风掠过庭中老槐，带起一阵簌簌声响，像极了暗处窥探的脚步声。
“朱常浩竟直接告到了御前……”他声音低沉，目光从信上那句“皇亲告状非同小可”掠过，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叩。油灯灯花爆了一下，映得他眉宇间阴影幢幢。
苏清鸢坐在他对面，正将一盏新沏的茶推过去。她动作依旧从容，但放茶盏时那一声极轻的磕碰，显出了心底的不平静。“徐大人信中提及，告状的是万历爷的郑太妃，陛下素重孝道，此事若应对不当，恐不是丢官罢职就能了结的。”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沈砚秋，“朱常浩这是要借宗亲之势，将你彻底按死。”
沈砚秋未立刻接话。他想起白日里王书吏来报，说王府几个原先夹着尾巴的庄头，近来又在乡间走动，气焰隐约回升。原来根子在这里。朱常浩这一手，并非莽撞之举，而是算准了崇祯登基未久，根基未稳，对宗室长辈多有顾忌。
“徐大人让我们速速收集罪证，”他将信纸凑近灯焰，火舌舔舐，顷刻化为一小堆蜷曲的灰烬，“要快，要在陛下的旨意下来之前，把铁证摆到台面上。”
“王府管家已死，赵老爷也下了狱，朱常浩大可推个一干二净。”苏清鸢微微蹙眉，“仅凭小翠一份供词，分量不够。”
“人证不止小翠。”沈砚秋眼神锐利起来，“那些被强占田产、逼得家破人亡的佃户，他们的血泪就是最好的证词。王书吏之前提过，城南李老栓一家，因三亩水浇地被占，老父投河，妻子病故，只剩他带着个半大孩子苦熬。这样的，米脂不止十户。”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望向沉沉的夜空。“朱常浩敢告御状，是笃定佃户不敢反抗皇亲，更无人敢为他们张目。那我们，就让他们敢。”
“此时串联佃户，会不会打草惊蛇？”苏清鸢也走到他身侧，声音压得更低，“若王府得到风声，暗中对佃户下手……”
“所以不能明着来。”沈砚秋转过身，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让王书吏去办。他熟悉乡情，为人又稳妥。告诉他，不必言明对抗王府，只说是县衙重新核查田亩纠纷，让苦主前来陈情，许他们……若能证实冤屈，或被强占的田亩有望归还。”
他刻意在“有望归还”上加重了语气。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策，许下一个可能实现的承诺，好过万千空口鼓励。
苏清鸢立刻领会：“我这就去寻王书吏。账目上，之前查抄赵老爷家时，有几本暗账隐约涉及与王府的银钱往来，或可从中找出朱常浩知情乃至授意的证据，李师爷（李之藻）正在核对。”
“好。”沈砚秋点头，“告诉李师爷，仔细核对所有与王府相关的支取记录，尤其是大额款项往来的时间，务必要与管家强占田产、克扣赈粮等事对应上。”
苏清鸢应声，匆匆离去，裙裾拂过门槛，悄无声息。
后堂内重归寂静，只余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沈砚秋独自立于灯下，身影被拉得细长。皇亲国戚，这四个字如同沉重的枷锁，在这大明天下，足以压垮无数忠良。他想起穿越之初，在绍兴府衙号舍内，面对周显诬陷时的孤立无援。如今境遇似乎好了许多，有徐光启这样的朝中奥援，有苏清鸢、王书吏这些得力臂助，更有米脂百姓的民心所向。但对手的层级也更高，手段更狠辣。
他踱步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简陋的陕西舆图，米脂不过其中小小一点。朱常浩的延绥镇王府，却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着陕北大地。指腹轻轻划过舆图上标注“王府”的位置，冰凉的触感传来。
光有人证和间接的物证，或许仍显单薄。若能找到朱常浩亲笔的手令，或是王府核心账册……但这太难，王府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岂是那么容易撬动？
片刻后，王书吏跟着苏清鸢疾步而来。老吏脸上带着忧色，但眼神依旧沉稳：“大人，您找我？”
沈砚秋将情况简要说了一遍，末了道：“……事情便是如此。王书吏，你在米脂日久，熟知民情，联络佃户陈情一事，需隐秘且迅速，可能办到？”
王书吏听完，深吸一口气，拱手道：“大人放心，老汉晓得轻重。李老栓那些人，心里憋着苦火，只是往日无人敢听他们说。如今有大人做主，他们定然愿意站出来。只是……”他略有迟疑，“若要他们画押具结，恐怕有些人会惧于王府日后报复。”
“告诉他们，”沈砚秋语气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们的证词，是洗刷我沈砚秋冤屈的关键，更是为米脂千百户受欺压的百姓讨还公道的开始。我无法保证王府日后绝不报复，但我能承诺，只要我沈砚秋一日还在米脂，还在其位，就必竭尽全力，护他们周全，为他们伸张。至于画押……若实在惧怕，按个手印也可。”
王书吏看着沈砚秋清冽而坚定的眼神，心中一定，重重顿首：“有大人这句话，够了！老汉这就去办，定在天亮前，将第一批敢说话的苦主名录和证词初稿带来。”
王书吏躬身退下，身影很快融入夜色。
苏清鸢轻声开口：“此举若成，可暂解眼前之困。但朱常浩经此一击，只怕恨意更深。”
沈砚秋走回案边，提起笔，在空白的奏本上落下第一个字。“恨意再深，也须行此一招。”他笔锋不停，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不能将自身的安危，乃至米脂刚刚安稳的局面的维系，全然寄托于陛下的明察和徐大人的回护之上。唯有将朱常浩纵容属下、为祸乡里的实据砸在朝堂之上，才能让他有所顾忌。至于日后……”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笔下却越发沉稳有力。
后堂内只剩下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窗外，秋风未止，吹得院中那棵老槐树枝叶乱晃，仿佛预示着这场与皇亲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而远在京城的君王，此刻又会如何看待这一封来自陕北的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