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丰一个激灵,从巨大的恐惧和混乱中强行挣脱出来。
他毕竟是历经无数风浪的皇城司干当官!
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痛和浓重的血腥味让他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队如同鬼魅般出现的金兵,此刻与他们冲突,无异于螳臂当车,自寻死路。
当务之急,是码头!是爆炸!是方腊!
“走!绕路!去码头!”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不再看官道上那队沉默的金兵铁流,一把拽住还有些发懵的荣安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拖着她和几名同样惊魂未定的亲随,一头扎进官道旁茂密的、长满荆棘的灌木丛中,手脚并用地朝着浓烟与火光的方向,亡命奔去。
荆棘划破了衣袍,在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火辣辣地疼。
荣安被杨丰拖着,在灌木丛中跌跌撞撞地奔跑。
她越跑越震惊。因为据她了解,东国的基础建设十分强大,即使在深山老林都有会有公路基站电缆,可为什么她放眼望去,茫茫无边,不要说砖房公路,连根电线都见不到。
还有刚刚杨丰的话。
海上之盟……金宋联手攻辽……金兵主力在北方……
她越来越觉得真实得太过可怕,可如果她真的穿越来到了东国宋朝,刚才那怪老头又是怎么知道她是异世魂的?还是说这个异世指的是另一个意思?
怪老头的话语在她耳边回响:“…为‘狼主’效命,攫取大利之时…”
金国…完颜阿骨打…他们派出一支精锐小队,千里迢迢,绕过正面战场,潜入大宋最富庶也是最动荡的江南腹地……?
合理吗?
浑水摸鱼?趁火打劫?在方腊起义的烈火中,攫取宋廷最核心的机密?比如…东南的布防图?比如…汴京的虚实?比如……童贯集团与金人私下交易的铁证?
还是……更可怕的……他们本身就是点燃火药桶的那颗火星?与方腊…有勾结?!
怪老头最后那句警告再次浮现:“小心杨丰。他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背后的主子,胃口大得很……”
杨丰背后另有主子?这主子…是谁?难道与金人有关?!
纷乱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荣安的神经。她忍不住回头,透过灌木的缝隙,望向官道。
那队金兵依旧沉默地行进着,方向…赫然也是浓烟滚滚的梓桐源码头方向!
为首那个头盔插着暗红雉翎的头领,似乎微微侧头,朝着他们藏身的灌木丛瞥了一眼。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隔着重重枝叶,穿透过来。
荣安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这不是巧合!
金兵的目标,也是码头!
她扭回头,看着前方杨丰那在荆棘中奋力前行的、僵硬而紧绷的背影。
这个昨夜还对她咄咄逼人、今晨又显露出奇异“关切”的皇城司干当官,此刻的背影,在冲天火光的映衬下,竟也显得如此……惊慌,孤立无援。
青溪……
梓桐源码头……
浓烟如同地狱伸出的巨手,遮蔽了大半天空,仅剩的光线也被染成一种病态的、令人窒息的暗红色。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木材燃烧的焦糊、桐油猛烈燃烧后特有的辛辣恶臭、硫磺硝石的刺鼻、还有……一种肉类烧焦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蛋白质糊味。
当杨荣安一行人冲破最后一片遮挡视线的竹林,扑到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上时,梓桐源码头的惨状,如同地狱的画卷,毫无保留地、血淋淋地展现在他们眼前。
曾经还算规整的栈桥、歪斜的木桩跳板、沿岸密布的桐油密封木桶仓库,此刻全都化为一片炼狱火海。
火焰不是静止的,而是活的!是咆哮的!是疯狂扭动、舔舐吞噬一切的恶魔!
赤红色的火舌高达数丈,裹挟着滚滚浓烟,在码头上空翻卷、升腾、扭曲,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爆裂声和沉闷的呼啸!
那些堆积如山的桐油密封木桶,成了最完美的燃料。被烈焰烧穿的桶壁,金黄色的、粘稠滚烫的桐油如同熔岩般汹涌流淌而出,所过之处,连青石板都在高温下发出痛苦的呻吟,迅速崩裂、融化!
流淌的“火河”点燃了岸边堆积的木材、缆绳、草棚…将火势以惊人的速度向四周蔓延!
爆炸的痕迹触目惊心!
靠近江岸的位置,地面被撕开了几个巨大的、焦黑的豁口,如同大地被巨兽啃噬过的伤口。碎裂的木板、扭曲的铁箍、焦黑的残肢断臂…被爆炸的冲击波抛洒得到处都是!江面上漂浮着大量燃烧的残骸,一些尚未完全沉没的船体骨架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黑烟直冲云霄。浑浊的江水都被染成了诡异的暗红色,反射着冲天的火光,如同流淌的血河!
混乱!彻底的混乱!
侥幸逃生的码头脚夫、小贩、船工,如同无头苍蝇般在火场边缘哭喊奔逃,脸上是极致的恐惧和茫然。有人被火焰燎着了衣服,惨叫着在地上翻滚。有人被倒塌的燃烧木梁砸中,瞬间被火焰吞噬,只留下一声戛然而止的凄厉哀嚎。更多的人则拥挤在狭窄的江岸边,望着被大火和浓烟封锁的水面,发出绝望的悲鸣。
巡检司那几艘象征性的“刀鱼船”,此刻如同受惊的鱼苗,远远地停在江心,根本不敢靠近这片沸腾的死亡水域。船上的弓手们惊恐地望着岸上炼狱般的景象,束手无策。
而在靠近火场边缘、相对“安全”的一片空地上,情况更加诡异。
一群衣衫褴褛、手持简陋棍棒甚至农具的汉子,正沉默而迅速地集结。
他们脸上涂着锅底灰或某种植物的汁液,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
他们显然是有组织的。有人在外围警戒,有人迅速从尚未完全被大火波及的残破棚屋里拖出一些包裹——看那沉甸甸的形状,里面很可能是武器,或者是……是私盐换来的铜钱铁器。
方腊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
更让荣安和杨丰瞳孔骤缩的是——那队官道上出现的金兵。
他们并未直接冲入混乱的火场中心,而是如同幽灵般,悄然占据了码头西侧一处地势较高、视野开阔的断崖。
那里距离集结的方腊队伍不远不近,恰好能俯瞰整个码头火场和混乱的人群!
金兵头领骑在马上,冷漠地注视着下方炼狱般的景象,如同在欣赏一场与他无关的戏剧。
他并未下令攻击,也未有其他动作,只是静静地、居高临下地观察着。他身边几个骑士,已经解下了背负的油布包裹,露出里面黝黑冰冷的神臂弩。
那闪着寒光的巨大弩臂和粗如儿臂的弩箭,足以洞穿重甲。它们被迅速地架设起来,冰冷的箭簇,有意无意地,指向了下方,也隐隐指向了更远处江面上的巡检司刀鱼船。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杀机,如同冰冷的蛛网,从断崖上弥漫开来,笼罩在整个混乱的码头上空。
“金人……方腊……”
杨丰死死盯着断崖上那队沉默的金兵,又看向下方正在集结、眼中燃烧着狂热的队伍,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他们…他们难道真敢…勾结?!”
荣安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想起了怪老头的话:“……为‘狼主’效命,攫取大利之时……”“……小心杨丰。他背后的主子,胃口大得很……”
这绝非巧合!
金兵的出现,方腊的集结,码头的爆炸……这一切,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巨大蛛网。
原身在其中的作用是什么?她究竟知不知道这一切谋划?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呜——呜——呜——”
低沉、雄浑、带着金属震颤感的号角声,陡然从青溪县城的方向,穿透火场的喧嚣和混乱,如同滚滚闷雷,席卷而来。
紧接着,是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如同无数面巨鼓在同时擂动,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一杆玄底金边、绣着狰狞狴犴的巨大旗帜,率先出现在通往码头的官道尽头,在冲天的火光映照下,那狴犴图腾仿佛活了过来,张牙舞爪,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旗帜之下,是如同黑色铁流般汹涌而来的军队!
清一色的玄色重甲,在火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头盔覆面,只露一双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手中长枪如林,锋利的枪尖密密麻麻,直指苍穹。腰挎制式战刀,背负硬弓劲弩,队伍行进间,甲叶碰撞,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哗啦”声,如同死神的脚步。
人数之多,远超断崖上的金兵小队,也远超下方集结的方腊队伍。
足有数百之众!
而且装备精良,杀气腾腾,绝非巡检司那些散兵游勇可比。
禁军!
而且是重甲步卒!
是拱卫汴京、轻易不会调动的精锐!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青溪?!是谁调动的?!
杨丰在看到那狴犴旗帜的瞬间,脸色再次剧变。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了然、以及更深沉恐惧的表情。
“枢相……的……亲军!‘狴犴营’?!”
他失声低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连‘狴犴营’都调来了?!”
狴犴营!
童贯掌控皇城司后,以缉捕、镇压为名,秘密组建、亲自掌控的一支绝对效忠于他的私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手段酷烈,如同童贯手中最锋利、最黑暗的一把刀,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示人。
荣安打起二十万分精神。
童贯?
他来了吗?
狴犴营那沉默而森严的黑色军阵,如同移动的钢铁城墙,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朝着混乱的码头,朝着燃烧的火焰,朝着那诡异核心,缓缓压了过来。
火光冲天,浓烟蔽日。
金兵在断崖上冷眼旁观,强弩引而不发。
方腊的队伍在混乱中集结,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
童贯的狴犴营如同黑色铁流,带着镇压一切的冷酷,步步逼近。
……
荣安感到自己正站在那万丈深渊的边缘,脚下是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身后是无数双来自黑暗、充满算计与杀机的眼睛。
她……好像……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