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部长被正式立案调查的消息，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久久不息。省城的气氛在表面的平静下，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暗流。各种小道消息和猜测在体制内私下流传，人心惶惶，又带着一丝期待变革的兴奋。
张明和林雨的生活，在经历了短暂的封闭式配合调查后，逐渐回归了某种轨道，但这轨道已然不同。
张明回到了报社。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心安理得地坐在工位上，处理那些家长里短、会议通稿。他的办公桌还是那个位置，电脑屏幕还是那块屏幕，但心境已然沧海桑田。同事们对他客气有加，甚至带着几分敬畏，但那种无形的距离感也真实存在。他不再是“小张”，而是“张老师”，甚至是带着传奇色彩的“那个扳倒了大佬的记者”。
老刘把他叫进办公室，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上，烟雾缭绕中，老刘叹了口气：“小子，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踏实。但记者这行，说到底就是记录。你记录了一段重要的历史，这就够了。别想太多，社里会给你安排更合适的岗位，比如深度报道组，或者评论部，让你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张明接过烟，却没有点燃。“刘总，我明白。只是……需要点时间适应。”
“理解，慢慢来。”老刘拍拍他的肩膀，“你现在的名字，就是一块金字招牌。但也要小心，树大招风。以后做事，更要稳妥。”
张明点点头。他明白老刘的提醒。名声带来的不仅是光环，还有更苛刻的审视和潜在的风险。
他开始尝试接手一些深度调查的选题，但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很难集中。那些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社会问题，在经历了与最高层黑手的生死搏杀后，似乎都显得有些“轻”了。他的思绪总会飘向那间破败的砖瓦厂，郑部长那双隐藏在金丝眼镜后的阴冷眼睛，以及更深处，那个可能还未完全浮出水面的“老板”的阴影。陈队那边再也没有新的消息，关于“槐树”代号的最终指向，似乎成了被封存的最高机密。这种悬而未决的感觉，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林雨的变化更为明显。她因在此案中的卓越表现和关键时刻的果敢决断，被破格提拔，调入省厅一个新成立的、负责重大案件督导和内部纪律监察的部门。她的肩章上多了颗星，办公室也换到了更重要的楼层。但随之而来的，是更繁重的工作、更复杂的局面和更微妙的人际关系。她需要面对的不再是街头巷尾的罪犯，而是可能隐藏在制服下的蛀虫，需要斡旋于各个权力部门之间，平衡各种利害关系。
她变得更忙，更沉默，眼神中也多了几分以前没有的深沉和疲惫。她和张明见面的次数少了，有时甚至几天都联系不上。但每次见面，哪怕只是匆匆一起吃个饭，那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和信任，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牢固。
这天晚上，两人难得都有空，约在一家以前常去的小馆子。店面不大，烟火气十足。点了几个小菜，两瓶啤酒。
“最近怎么样？新岗位压力大吧？”张明给林雨倒上酒。
林雨揉了揉眉心，苦笑一下：“压力大是其次，主要是心累。以前觉得破案抓坏人就行，现在……唉，水太深了。有时候感觉自己像在走钢丝。”
“都一样。”张明和她碰了碰杯，“我现在写稿子，下笔之前都得掂量再三，怕被人过度解读，也怕触及不该碰的红线。感觉……没那么自在了。”
“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吧。”林雨喝了一口酒，眼神有些飘远，“我们见证了黑暗，扳倒了大象，自己也就不可能再回到从前那种单纯的状态了。但至少，我们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
“是啊，有意义。”张明重复着，心里却有一丝茫然。意义何在？是为了王海沉冤得雪？为了李桂琴能安度晚年？还是为了那看似宏大却有些虚无的“正义”？
“我前几天去看李阿姨了。”张明换了个话题，“她状态好多了，还念叨着要包饺子给我们吃。”
林雨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那就好。看到她能走出来，我觉得我们做的一切都值了。”
两人聊着琐事，气氛轻松了一些。但张明能感觉到，林雨眉宇间藏着一丝忧虑。饭后，两人沿着江边散步。晚风习习，吹散了夏日的闷热。
“有件事……”林雨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江面，声音有些低沉，“关于郑部长的案子，后续审查遇到了一些……阻力。”
张明心中一紧：“什么阻力？”
“一些证据链的衔接，关键证人的证词，还有资金流向的最终指向……似乎都被人为地设置了一些障碍。”林雨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清楚，“上面可能希望案子到郑部长这一层就适可而止，不要再深挖下去了。”
张明沉默了。他早就料到会是这样。扳倒一个郑部长已是雷霆万钧，若要再牵扯出更上层的人物，引发的震动将是难以想象的。稳定，永远是第一位的。
“那……‘槐树’呢？”他忍不住问。
林雨摇摇头，语气带着无奈和一丝愤懑：“查不下去了。所有的线索，到了某个临界点，就断了。就像有一堵无形的墙挡在那里。专案组已经接到了明确指示，案件侦查阶段性结案，重点放在已抓获人员的审理上。”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张明还是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和愤怒。王海就白死了吗？那些被吞噬的利益就永远石沉大海了吗？难道所谓的胜利，只是斩断了一条看得见的触手，而真正的巨兽依然潜伏在深海？
“是不是……很失望？”林雨看着张明紧握的拳头，轻声问。
张明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望着远处江面上闪烁的航标灯，声音有些沙哑：“说不上失望，早就猜到了。只是……觉得有点可悲。我们拼尽全力，可能只是掀开了冰山一角。”
“但至少，我们掀开了这一角。”林雨的语气重新变得坚定，“让光照进去了一点。让有些人知道，黑暗并非无所不能。这就够了。剩下的，交给时间，交给后来者。”
张明转过头，看着林雨在夜色中明亮的眼睛。她的坚韧，像一盏灯，照亮了他心中因无奈而生的阴霾。是啊，他们能做的，已经做到了极限。历史的进程，从来不是一蹴而就。
“你说得对。”张明点点头，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我们做了该做的。问心无愧。”
两人继续并肩走着，身影在路灯下拉长。江风带着水汽，清凉而湿润。未来的路还很长，还会有新的挑战，新的迷茫。但此刻，他们心中都清楚，无论选择哪条路，他们都不会忘记为什么出发。
尘埃并未完全落定，真相或许仍有隐瞒，但抗争的种子已经播下。而对于张明和林雨来说，他们的故事，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