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明月心 · 暗香浮动
石室无窗，唯有头顶一方镶嵌着夜明珠的藻井，投下清冷柔和的光，勉强模拟着昼夜交替。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混合着石壁特有的阴凉潮气，试图营造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氛围。但明月心知道，这香气里掺杂了极微量的“宁神散”，旨在潜移默化地消磨她的锐气与反抗意志。
可惜，这对她效果不大。
她斜倚在铺着素锦的石榻上，一身原本艳丽的红衣早已被换成了圣教提供的、质地柔软却款式朴素的浅紫色衣裙，但这并未折损她半分颜色，反衬得她肤光如玉，眉眼间那股天生的媚意与灵狡交织的气质，愈发显得格格不入，又动人心魄。
她指尖正灵巧地翻动着一串用某种韧性极佳的暗绿色草茎编织成的手链，手法繁复，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这是她前几日借口“需接地气以稳圣印”为由，在两名教徒监视下，于据点内一小片荒废药圃“放风”时，偷偷采集、又耗费数个夜晚才编成的。草茎本身无毒，但其汁液混合她暗中留存的一点特殊头油，却能产生一种极淡的、可干扰低阶教徒体内气息运转的异味。效果微弱，持续时间也短，但胜在隐蔽，足以让那些巡逻的、送饭的教徒在经过她石室门口时，偶尔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烦意乱。
“咯吱——”
石门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动作。一名穿着标准灰袍、面容僵硬如同戴了面具的教徒，端着黑漆食盒，步履无声地走进来，将食盒放在室中央的石桌上，然后便垂首肃立一旁，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
明月心眼皮都未抬，依旧把玩着手链，声音懒洋洋的，带着几分挑剔：“今日这‘软筋香’的味道……火候差了些，是负责熏香的那位偷懒了，还是库房里的曼陀罗花受潮了？告诉古老头，下次若再用这等次货，小心‘圣印’感应不畅，耽误了大事。”
那灰袍教徒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头颅垂得更低，依旧默不作声。圣教等级森严，下层教徒严禁与“圣印”载体有任何交流。
明月心却像是忽然来了兴致，坐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石地上，踱到桌边，伸出纤长食指，轻轻划过食盒光洁的表面，目光扫过里面精致的四菜一汤，最终落在那碟看起来最是雪白暄软的“玉露糕”上。
她拈起一块，放在鼻尖轻嗅，随即蹙起秀眉，嫌弃地丢回碟中：“甜腻过头，掩不住那点子‘离魂草’的涩味。烹制药膳，讲究的是君臣佐使，五味调和，这般粗暴下药，简直糟蹋东西。”她抬眼，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那如同泥塑木雕般的教徒，“回去转告膳房，若不会做，不如换我来教教他们？保证让诸位使者大人……印象深刻。”
那教徒的呼吸似乎紊乱了一瞬，依旧不敢应答，但紧绷的肩膀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明月心很清楚，她这些看似无理取闹的挑剔和精准的点破，就像一根根细小的刺，不断扎进这些底层教徒和负责看管她的人心里，积少成多，足以瓦解部分人的心神，也能让古老头那边时刻绷紧神经，消耗他们的精力。
灰袍教徒匆匆离去，石门再次紧闭。
明月心脸上的慵懒与戏谑瞬间收敛，眼神变得锐利而清明。她走到石桌旁，并未动那些明显加料的菜肴，而是伸手取过那个最不起眼的、用来盛放清汤的白瓷碗。指尖在碗底边缘几个特定位置轻轻按压、旋转。
“咔。”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碗底竟然弹出一个薄如蝉翼的夹层！里面藏着一小卷米白色的薄纸。
这是她利用送餐规则的漏洞——餐具每日更换，但款式固定——以及她对人心的把握，发展的一条极其脆弱的联络线。那个负责清洗餐具的杂役，有个妹妹患有奇症，恰好是明月心早年游历江湖时，偶然知晓并记得解法的一种偏门症状。她通过某种方式（比如在餐盘上用水渍画出极简的符号）传递出“能治”的信息，并给出了初步缓解之法。条件就是，需要对方在特定餐具上做手脚，传递信息。
她展开纸卷，上面是用极其细小的、以特殊药液写就的字迹，需以内力微微烘烤方能显现。她指尖蕴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内息，小心翼翼地在纸卷下方拂过。
字迹缓缓浮现，内容比以往更多：
“古、厉之争加剧，疑因上次赤焰山失利，厉斥古办事不力，损兵折将却未得‘容器’。古欲借‘圣印’先行启动部分仪式挽回颓势，厉反对，言风险过大。二人于‘辰巳殿’争执，厉拂袖而去。”
“漕运新线已通，代号‘黑鱼’者，可用三次。老方法联络。”
“外界风声紧，官军巡查甚严，江湖目光汇聚东南。有模糊消息，‘星屑’疑似于扬州现踪，与一废弃风月场所‘旧红尘’隐约相关。注意，此消息来源不明，真伪待辨。”
信息一条条映入眼帘，明月心眸光闪烁，大脑飞速运转。
古老头和厉使者的矛盾果然激化了！这是好消息！内部不和，她才有可乘之机。古老头想提前动用“圣印”？这老家伙果然急了，但这也意味着风险，必须设法阻止或利用。
“黑鱼”这条线算是初步打通，虽然只能用三次，但关键时刻或能传递出重要消息。
而最后一条……“星屑”是她们内部对星枢碎片的隐晦称呼。“扬州”、“旧红尘”……陈笑宝！果然是你！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一股混合着激动、担忧和期待的热流涌遍全身。那个精明的、怕死的、却又比谁都重情的狐狸，他真的没有放弃！他竟然真的杀回了扬州，还似乎在以“忘红尘”为基点做文章！他知不知道那里有多危险？圣教、朝堂、江湖各方势力的目光恐怕都已经投向了那里！
“来源不明，真伪待辨……”明月心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纸卷。她了解陈笑宝，那家伙狡猾得像泥鳅，绝不会轻易暴露真正目标。这消息，有可能是他故意放出的烟雾弹，也可能是有人设下的陷阱。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他来了！在行动了！
她不能在这里干等着！
将纸条置于烛火上焚为灰烬，连一丝青烟都未让其多冒。明月心开始在石室内缓缓踱步，脑中思绪电转。
古老头和厉使者的矛盾是关键突破口。能否火上浇油？她回忆起古老头每次来看她时，那看似平静实则隐含焦躁的眼神，以及他身边偶尔跟随的、属于厉使者一系教徒那隐晦的监视目光。
一个大胆的计划雏形在她心中逐渐勾勒。
她需要一场“意外”，一场能让古老头更加被动、甚至激化他与厉使者矛盾的“意外”。比如……“圣印”因为古老头的急功近利而出现“不稳”的迹象？或者，让厉使者“恰好”发现古老头试图私下对她做些什么？
这很冒险，一旦玩脱，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但她明月心，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她走到石室角落那面光洁如镜的石壁前——这是她唯一能勉强当做镜子使用的地方。看着镜中那张依旧明艳，却多了几分沉静与决绝的脸庞，她轻轻勾起了唇角，那笑容里带着三分妖娆，七分冷冽。
陈笑宝，你在外面布你的局。
姑奶奶就在里面，帮你把这潭水，搅得更浑一些！
等着接应我吧。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仔细筹划每一个细节，如何利用送餐、如何制造看似自然的“意外”、如何把握时机……暗香，已在囚笼中悄然浮动，只待风起，便可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