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慕容婉醒来。
她轻轻动了动手指，目光看向围在榻边眼睛红肿不堪的父母兄长，又看向闻讯匆匆赶来、凤目含悲的皇后和紧咬着嘴唇不让哭声溢出的永嘉公主。
慕容婉声音极其轻微，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平静和温柔。“阿爹，阿娘…女儿不孝…往后…不能再侍奉膝下了…女儿很庆幸这辈子可以成为你们的女儿...女儿真的是一个很不好的孩子...这辈子女儿都没有偿还亲恩...下辈子女儿还要做你们的孩子。”
慕容夫人扶起她，把慕容婉抱在怀里像儿时一样。“不，娘的婉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下辈子，阿婉要记得继续当为娘的孩子。”
慕容尚书坐在塌边，抓起女儿的手捂在手心里。“阿爹最疼的就是你，阿爹的婉儿自是千好万好。”
慕容婉目光转向哥哥。“哥哥…我真的很开心这辈子可以成为你的妹妹...你护了阿婉一辈子...下辈子换我来当姐姐护着你...哥哥，爹娘…就拜托你了…”
慕容皓风双目含泪，重重点头。
慕容婉又看向皇后和公主，极浅地笑了一下。“阿姊...谢谢您待阿婉这般好...希望下辈子我可以当阿姊的亲妹妹。”
“永嘉...你已经长大了...你要懂事好好孝敬父皇母后...表姨会在天上保佑我的永嘉岁岁无忧、平安喜乐。”
皇后握住她冰凉的手，泪珠终于滚落。“好阿婉…阿姊答应你…若有下辈子我们继续当姊妹…”
永嘉哭得浑身发抖，“表姨…您不要走…”
最后，慕容婉看向跪在门口的人。“阿凛...你过来。”
就在这时，一直如同石雕般守在门边阴影里的顾凛。听到慕容婉的呼唤后，一步步挪到榻前。
顾凛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他小心翼翼地望着慕容婉。
慕容婉看着这个等了半辈子爱了半辈子的人，此时的内心感到很平静，没有恨，也没有怨。
静默了片刻，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顾凛的手。
“阿凛...”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她口中吐出，顾凛心口一痛，抬起头看向她。
慕容婉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砸在顾凛心上。“这辈子…我花光了…所有的力气…去等你…”
“去…爱你…”
“你说要我等你...我等了。”
“你说会娶我...我也信了。”
“可是阿凛...我…真的…好累。”
“所以啊…”慕容婉苦笑了一下，看着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阿凛...这辈子…我就不嫁给你了…”
顾凛此时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碾碎！
慕容婉目光开始有些涣散，声音也越来越轻。“如果…有下辈子…”
“就换成…你…等我…”
“好不好…”
最后一个音节轻飘飘地落下，她缓缓合上眼睛，眼角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滑落，没入鬓角。那只抓着顾凛的手，最终还是无力地垂落下去。
“阿婉——！”
“婉儿——！”
“妹妹——！”
“表姨——！”
“婉婉——！”
顾凛看着榻上已经再无声息的人儿，听着身边众人的哭声。他张着嘴想喊慕容婉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不要他了。
她甚至…连恨都不愿意恨他了。
她只是…累了。
他的婉婉没了。
顾凛再也没有慕容婉了。
慕容婉下葬后，顾凛彻底变了一个人。他把自己关在府里，不见任何人，终日与酒为伴，醉生梦死，试图用烈酒麻痹那蚀骨灼心的剧痛。昔日锐利明亮的眼眸变得空洞死寂，布满血丝，胡茬满面，整个人憔悴落魄得如同街边流浪的醉汉。
阿音终于忍不住，闯进了他的书房。
室内酒气冲天，地上滚落着无数空酒坛。顾凛瘫坐在角落，手里紧紧攥着那支已经碎裂成几段的木兰玉簪。
阿音看着他这副模样，声音里带着哭腔。“阿凛！你别喝了！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慕容婉她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有我啊！我们说好的，等我们从边关回来就…”
顾凛缓缓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看着她，看了许久，仿佛才认出她是谁。
顾凛：“阿音…是你啊…”他晃了晃手中还剩一半的酒坛，又仰头灌了一大口。
阿音夺走他的酒坛。“别喝了！求你，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了！”
顾凛挥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她踉跄了一下。“婚约…取消了...作废了。”
阿音脸色瞬间煞白。“为什么？！你说过要娶我的！你说过不会负我的！”
顾凛自嘲地笑了笑。“呵呵呵！我顾凛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账！我说了我要娶她的，我说了要她等我的！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她不要我了！她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顾凛带着醉意的眼睛认真地看着阿音，“不会娶了…这辈子…我顾凛不会再娶任何人了…”
“我会安排好你往后的一切。金银田宅，仆从护卫，足够你富贵安稳过完一生…算是我…最后对你的责任和补偿。”
阿音难以置信地后退一步，眼泪涌出。“不！我不要这些！我从来就不是为了这些才跟你在一起的！我只要你！阿凛，你忘了我们在边关的日子了吗？忘了虎啸峡了吗？你说过我是你…”
顾凛打断她，声音里带着疲惫。“够了！”他看着她，眼神冰冷。“你走吧。”
阿音看着他决绝的模样，终于明白一切再无转圜余地，哭着跑了出去。
顾凛的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碎玉上，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断裂的痕迹，仿佛那样就能触摸到逝去之人的温度。
老管家默默走进来，收拾着满室狼藉，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顾凛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管家听。
“刘伯…我和婉婉…从小一起长大…”
“儿时我们一起读书，每当我闯祸了，她总是笑着打趣我，却还是替我向父亲母亲遮掩。”
“到长大了，我每一次习武，她也总在我身边抚琴相伴。”
“我以为…我早就厌倦了那种…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日子…厌倦了她总是那么清冷规矩的样子…不会像边关的风一样热烈自由…”
“我以为…外面天地广阔，新鲜的人和事…才是我想要的…”
“我以为…摆脱她…是一种解脱…”
“我错了…”顾凛猛地攥紧碎玉，碎片硌入掌心，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
“大错特错…”
“原来…我心里最深处…最爱的…始终是她…只有她…”顾凛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我只是…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得太久了…久到我都忘了…去分辨那到底是什么感情…久到我觉得…她永远会在那里…只要我回头…她就在…”
“久到我都忘了…失去她…我会活不下去…”
“我后悔了…刘伯…我真的后悔了…”顾凛再也抑制不住眼泪，蜷缩起身体，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
“可是她不要我了…她连后悔的机会…都不给我了…她说她累了…她说下辈子…换我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