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交,按照惯例会举办一场盛大的皇家狩猎。
达玛拉的学校刚好在假期。
他因为个子长得快,被破例允许提前参与。
每年活动开始前,达玛拉的母妃和方既明都会叮嘱他——务必低调,成绩不管超过谁,都不能超过穆拉德苏丹。
往年达玛拉很听话,或者说,运气似乎总差那么一点,总找不到能记大分的珍贵猎物,最终分数只排在中上游。
但一个年纪不够就参与狩猎的孩子,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已经足够惹眼了。
好在臣子们都有眼力见,夸赞的都是穆拉德“虎父无犬子”,而非直接褒扬达玛拉。
而熟悉达玛拉真实水平的人都知道,并为此感到庆幸——还好他没超过他父亲拿到第一,否则小小年纪就要喜提苏丹的猜忌了。
像去年,达玛拉在狩猎半途射中了一只金雕的翅膀。
他高高兴兴地把受伤的鹰捡回来,狩猎的后半场几乎完全没参与,只顾着给这只尚未成年的金雕止血、包扎,顺便也给自己被鹰喙和利爪啄伤、抓伤的地方处理伤口。
但因为金雕本身极其珍贵,他的分数依然排在了靠前的位置。
他没在意那些早已司空见惯的奖励,晚上就拎着这只被他折腾得没了力气的小金雕溜出宫,找奈布哈尼一起熬鹰。
三更半夜,不,确切地说,是天快蒙蒙亮的时候,方既明被两个疲惫不堪的小家伙召唤到了奈布哈尼家。
得益于他们俩深色的肤色,倒是不大看得出黑眼圈,但两人和鹰大眼瞪小眼熬了一整晚,眼睛都红了。
达玛拉却依旧神采奕奕地向方既明展示他的战利品:“老师你看!今天白天我打到的,熬了一晚上它就服了!”
他拿起一小块肉,对架子上那只看似昏昏欲睡的小金雕命令道:“过来。”
金雕强打起精神,从架子上跳下来,乖巧地叼走了达玛拉手中的肉块。
达玛拉上手抚摸它时,它也没有丝毫反抗。
方既明拍了拍达玛拉的头,一道温和的白光闪过,治愈了他手上的伤痕,随后问道:“要给它治疗吗?或者说,它伤好了之后,还会听你的话吗?”
达玛拉自信满满:“治!大不了再熬一晚上就是了。”
方既明闻言,便顺手将金雕的翅膀也治好了。
刚治好,达玛拉就毫不犹豫地说:“送你了。”
这家伙!每次弄到可能会被父母抢走或者被破坏的好东西,就会直接塞给方既明,仿佛方既明的东西就是他自己的一样。
“又送我?合着要再熬一晚上的人变成我了是吧?”
“你看,它很乖的!”达玛拉学着方既明拍他那样,拍了拍金雕的脑袋,金雕居然就老老实实地站着,“等以后我能自己养了,就让它和我一起打猎!”
方既明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这一年,方既明将金雕带在身边照料,而达玛拉自己去郊外打猎玩时,总会带上它一同前往。
这一人一鹰,倒也培养出了相当深厚的感情。
……
但今年的皇家狩猎,气氛却截然不同。
达玛拉没跟大部队走,一个人径直策马深入森林腹地。
那些寻常的小动物早已提不起他的兴致,他就是要挑战些有难度的。
没想到,他遭遇的第一头猛兽便是一头雄狮。
骏马穿过草丛的声响已然惊扰到了这林中之王。
狮子兴奋地压低身形,琥珀色的眼睛紧紧锁定了马匹和马背上的少年。
达玛拉看到狮子的那一刻,眼中同样燃起兴奋的火焰。
他不跑不退,毫不迟疑地从箭筒中抽出三支箭,几乎在草丛中那抹金黄“噌”地跃出的同时,弓弦已被拉至满月。
他根本不去想这是否是穆拉德的专属猎物——他看到了,他打死了,那这猎物就是他的!
没有片刻愣怔,没有丝毫犹豫,少年手速快得惊人。
箭矢离弦,带着破空之声,陆续深深贯入雄狮上、中、下三处要害!
雄狮前扑的势头僵住了。
达玛拉左手持弓,右手已抽出腰间佩剑,顺势格挡住雄狮濒死前最后的扑击,反手利落地补上一剑。
轻松解决。
穆拉德带着一众大臣,在太阳都准备落山时,才返回集合点。
方才,他在酷热中搜寻了半天的狮子踪迹未果,本就就心烦意乱。
此刻回来,却发现自己目标的狮子头竟已经被割下,明晃晃地摆在臣子的席位上,而非献给他!
真是气煞他也!
他阴沉着脸问道:“是谁干的?”
谁有这能力?谁又敢这么做!
身旁侍卫恭敬回禀:“回陛下,是达玛拉殿下带着狮子回来的。”
这可是这场狩猎的头彩!
这本该是在几位大臣的辅助牵制下,由他亲手射杀,用以彰显武勇的狮子!
居然被他年仅十四岁的儿子独自干掉了?!
达玛拉,他的好儿子,真是他的好儿子!
十四岁的孩子能凭一己之力猎杀狮子?他不信。
必定有人在暗中相助!
这么小的年纪就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了?
想不到啊想不到,平日看他逃课嬉闹,不务正业,原来心思都花在拉帮结派上了!
真是心机深沉。
穆拉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甚至可以说得上平和:“传令骑兵队长,牵一头狮子骑士但的坐骑到斗兽场去,作为给这位猎狮勇士的额外奖赏。”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他儿子射杀狮子不过是侥幸!
真正面对猛兽时,达玛拉必将原形毕露,毫无还手之力。
而他,穆拉德,才是真正的战士王!
不一会儿,刚剥好狮皮、洗净手的达玛拉,拎着那张折叠起来、仍带着血腥气的战利品回来了。
穆拉德端坐于王位之上,和颜悦色地问道:“达玛拉,这狮头和狮皮,你打算如何处置啊?”
达玛拉不假思索:“自己留着啊。”
老师肯定不喜欢这种东西,送给奈布哈尼家又可能会引来猜忌,当然只有自己留着。
至于献给穆拉德?他才不给呢。
穆拉德心中火起,却不好明面上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告诉父皇,这狮子是你自己杀的,还是……有谁帮了你?”
达玛拉如实回答:“我自己杀的。”
“别不好意思嘛,”穆拉德循循善诱,“你还小,在别人帮助下猎狮也不丢人。说出来,是谁帮了你?”
达玛拉不高兴了:“就是我杀的。”
穆拉德连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和都不想维持了,他给了达玛拉机会,是他自己要撒谎的:“既然如此,父皇为你准备了另一头雄狮。大家都想亲眼看看,你是如何战胜一头猛兽的。”
达玛拉面无惧色,径直走向斗兽场。
场内的黄沙地上,一头膘肥体壮、鬃毛浓密的雄狮正悠闲地绕着边缘踱步。
显然,它近期被喂养得极好,肌肉贲张,力量和速度都处于巅峰状态。
穆拉德这是要将自己的亲生儿子置于死地。
但他的声音却重新变得温和甚至充满鼓励:“去吧,达玛拉!让大家都看看你的勇武!”
见达玛拉在斗兽场厚重的铁门前停下脚步,迟迟未曾推开,穆拉德心中暗喜。
他就知道这小子是个绣花枕头!
胆子这么小,能成什么大事?
他愉悦地高声催促道:“快进去啊,大家都等着呢!”
而达玛拉怎么可能害怕?
他提剑立于门前,并非犹豫,而是在心中呼叫方既明:“老师老师!快过来,快来看我杀狮子!”
直到他清晰地感知到方既明出现在附近,这才昂首挺胸,一把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方既明为他开启了全程录像。
沉重的铁门被守卫哐当一声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灼热的阳光炙烤着黄沙,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野兽特有的腥臊气息。
那雄狮停止了踱步,巨大的头颅转向闯入者,发出一声充满威胁的咆哮,震得周围的灰尘似乎都在颤动。
达玛拉并未急于进攻。他右手紧握佩剑,侧身,剑尖斜指沙地,摆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防御姿态,冷静地审视着对手。
雄狮被这沉默的挑衅激怒了。
它后肢发力猛扑过来,血盆大口张开,喷出腥臭的气息,利齿中还卡着上一餐的血肉。
达玛拉依然没有后退,而向左前方迅捷地跨出一小步,身体几乎贴着狮子的前爪擦过,同时右手长剑抬起,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划过狮子厚实的肩胛。
“嗤啦”一声,狮子的鬃毛被削断一片,狮皮被划开一道细长血口。
疼痛激发了它的凶性,狮子发出一声狂吼,钢鞭般粗壮的尾巴向达玛拉扫来。
达玛拉早已料到,轻盈地向后一跃,沙地上留下一个浅坑。
狮子一击落空,惯性让它微微失衡。
达玛拉趁机如猎豹般上前,剑光朝狮子相对脆弱的侧腹而去。
这雄狮感觉到了危机,强制自己刹车,拧身,用坚实的胸膛硬扛了这一剑。
剑尖入肉不深,却被强健的肌肉卡住片刻。
狮子趁机挥起巨爪拍向达玛拉的脑袋。
场外响起一片惊呼,穆拉德就知道这个爱说谎的孩子不行,被他猜中了吧!
达玛拉临危不乱,果断弃剑。
侧身滚了一圈,躲过了这差点让他开颅碎脑的一击,并迅速翻身而起,扬起一片沙尘,手中已多了两把一直绑在腿侧的锋利匕首。
失去了长剑的威胁,雄狮更加肆无忌惮,再次向达玛拉扑过来。
在狮子跃至最高点时,他矮身从狮子腹下滑过,双臂向上捅去,两把匕首没入狮子柔软的腹部。
狮子发出了一声痛苦至极的凄厉嚎叫,达玛拉跃离原地,狮子庞大的身躯重重砸在沙地上,鲜血染红了黄沙。
它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内脏受创带来的剧痛和无力感让它的动作迟缓变形。
穆拉德已经猜到了结局,愤然离席。
达玛拉没有给它任何喘息之机,他拔回自己的佩剑,给了雄狮脖颈最后一击。
他喘息着直起身,汗水浸透了他的额发,沙尘与血迹沾染了他的脸庞和衣袍,但他站得如同手中的剑一般笔直。
他缓了缓,还剑入鞘。
随后,他拖着疲惫却骄傲的步伐,走向那扇缓缓开启的铁门。
夕阳橘红色的余辉洒落在他年轻却已初具棱角的脸上……
是啊,他为什么要韬光养晦?为什么要低调隐忍?
他就该如此锋芒毕露!他就该享受万众瞩目!他就该这般一往无前!
方既明的声音带着笑意在他脑海中响起:“不愧是你!待会给你吃点好的奖励下。”
十四岁的达玛拉,今日这石破天惊的表现,深深刻在了在场所有大臣的脑海中。
他“狮子猎人”名号不胫而走,只有独自一人猎杀成年狮子的人,才能被冠以这个名号。
许多人暗暗决定,这场王储之争中,要押注在这位年轻的殿下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