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藏在香囊中的纸条,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在云澈已然波涛汹涌的心湖中,再次掀起了滔天巨浪。
“子时三刻,永和宫后角门。”
简短的八个字,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字迹潦草而陌生,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令人心悸的隐秘。
是谁?这约见来自何方?是敌是友?是康熙通过顾问行和苏麻喇姑默许的试探?是那个神秘第三方再次伸出援手?还是…“影”组织或西域秘教设下的致命陷阱?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风险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云澈的理智撕裂。子时三刻,宫门下钥,夜禁森严,私自出宫乃是重罪!永和宫后角门位置偏僻,更是容易设伏的绝佳地点!
去,九死一生。不去,可能错失逆转局面的唯一机会,甚至可能因“抗命”而招致未知的报复。
云澈死死攥着纸条,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冷汗浸湿了内衫。目光扫过外间榻上似乎已然安睡的苏麻喇姑,心中更是惊疑不定。这纸条,苏麻喇姑是真未察觉?还是…这本就是她与顾问行乃至康熙共同布下的局?用她的命,去钓那条藏在深水中的大鱼?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但旋即,一股更强烈的、不甘被摆布、誓要挣脱牢笼的狠厉之气,从心底最深处猛地窜起!
退?还能退到哪里去?永和宫看似安全,实则是更大的牢笼和靶场!今日对方能下毒,明日就能用更隐蔽的方式要她的命!康熙的“庇护”虚无缥缈,家族的助力远水难救近火!
唯有险中求活!唯有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洞悉更多的秘密,才能将主动权夺回手中!
赌了!必须赌这一把!
她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悄无声息地将纸条就着烛火烧毁,灰烬碾碎。然后,她回到榻上,强迫自己闭目调息,积蓄体力,等待子时的到来。
时间在死寂和压抑中缓慢流逝。窗外风声呜咽,更鼓声遥远而清晰,每一响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子时二刻,云澈悄然起身。她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深色旧宫装,用布条紧紧束住袖口和裤脚,长发绾成最简单的圆髻,不留一丝累赘。她没有武器,只能将一枚磨尖的银簪藏在袖中,聊以自慰。
她屏住呼吸,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出内室。外间,苏麻喇姑依旧躺在榻上,呼吸平稳悠长,似乎睡得正沉。
云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她知道,苏麻喇姑这等人物,绝不可能睡得如此毫无防备!这是考验?还是默许?
她不敢多想,小心翼翼地绕过苏麻喇姑的榻边,伸手,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推开后窗的插销。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回头看了一眼苏麻喇姑,对方依旧毫无反应。
不再犹豫!云澈深吸一口气,敏捷地翻出窗外,落地无声,随即反手将窗户虚掩回原状。
冰冷的夜气瞬间包裹了她。永和宫后院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空旷寂寥,只有风声掠过枯枝的呜咽。远处巡夜侍卫的灯笼光晕如同鬼火,若隐若现。
她压低身形,借助树木和建筑的阴影,快速向着后角门的方向潜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击着耳膜,全身的感官却提升到了极致,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和动静。
后角门越来越近。那是一座不起眼的、平日用来运送杂物的窄小宫门,此刻紧闭着,门缝里透不出丝毫光亮。
四周寂静无声,仿佛什么都没有。约定的时间将至。
云澈藏身在一丛枯死的灌木后,屏息凝神,仔细观察着角门周围的每一个角落。没有埋伏的迹象?还是埋伏得极其高明?
就在子时三刻的更鼓声遥遥传来的刹那——
“吱呀——”一声极其轻微的门轴转动声响起!
角门竟然从外面被推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迅速反手合上门!
来了!
云澈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她死死盯着那道黑影。月光黯淡,看不清面容,只能隐约看出对方身形高瘦,动作矫健敏捷,绝非普通太监或宫女!
那人进入后,并未四处张望,而是径直朝着云澈藏身的灌木丛方向走来!步伐沉稳,似乎早已知道她的位置!
云澈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陷阱!果然是陷阱!
她握紧了袖中的银簪,准备拼死一搏!
然而,那人在距离她藏身之处尚有十步远时,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极其古怪的手势——右手握拳,拇指内扣,食指中指并拢伸直,指向地面。
这个手势?!
云澈的脑中猛地闪过舅舅林慕白札记中的某一页插图!旁边标注着:“…西域拜火冥宗旧部,遇险求助时之手语…”
拜火冥宗?!那个神秘人背后的组织?!
就在她震惊之际,那人用一种极其低沉、仿佛刻意改变过的嗓音开口,语速极快:“时间不多!长话短说!吾奉‘鬼面’之令前来!令牌可还安好?”
鬼面?!是指那玄铁令牌?!他果然是那个神秘人的同伙!
云澈强压激动,从阴影中缓缓现身,却并未完全靠近,保持警惕,低声道:“在。”
“好!”那人似乎松了口气,语气急促,“‘蝎子’已死,线断于此。然‘影’之巢穴,已露端倪!其在宫中经营多年,根基深厚,与西域‘圣火教’余孽、朝中某些勋贵皆有勾结!图谋甚大,绝非简单宫闱倾轧!”
蝎子?是指春熙和她那个被灭口的同伙?圣火教?又一个陌生的名字!朝中勋贵?!云澈心中骇浪滔天!
“尔近日所为,已触其逆鳞!彼等必欲除尔而后快!皇帝虽暂护尔,然其心思难测,亦有借刀杀人之意!尔处境危如累卵!”
这话如同冰水浇头,让云澈瞬间清醒,却也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
“鬼面令吾传讯:彼等下一步,或将从尔身边之人下手,逼尔就范或引蛇出洞!尔务必警惕!尤其是…佟佳氏一族!”
云澈的心脏猛地一揪!家族!他们果然要对她的家人下手!
“吾等虽愿助尔,然宫中眼线遍布,行动艰难。此物予你!”那人迅速抛过来一个极小、用油纸包裹的东西。
云澈下意识接住,触手冰凉坚硬。
“危急时刻,将其置于烛火之上,可见讯息!但只能用一次!非万不得已,绝不可用!”那人语速极快,“记住!信任尔之直觉!但莫信任何人!包括…皇帝身边之人!”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隐约的脚步声和灯笼的光晕!巡夜的队伍似乎改变了路线,正向这边而来!
那人身体猛地一僵:“糟!快走!记住!活下去!唯有活下去,方能揭开‘幽冥之眼’之谜,为你舅舅复仇!”
说完,他毫不迟疑,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急退,瞬间没入角门的阴影中,消失不见!角门再次无声合拢,仿佛从未开启过。
云澈死死攥着那油纸包,心脏狂跳,来不及细想,立刻转身,以最快的速度沿着原路狂奔返回!
身后的脚步声和灯光越来越近!她甚至能听到侍卫的低语声!
快!再快一点!
她如同惊弓之鸟,拼尽全身力气冲回永和宫后墙,手脚并用地翻过窗户,滚入室内,迅速关窗落栓,整个人虚脱般瘫软在地,剧烈地喘息着,冷汗如雨而下。
外间榻上,苏麻喇姑似乎被惊动,翻了个身,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云澈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良久,外间再无声响。苏麻喇姑似乎又睡熟了。
云澈这才敢缓缓吐出一口气,浑身如同散了架一般。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感受着心脏依旧疯狂的搏动,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话。
“影”组织!圣火教余孽!朝中勋贵!图谋甚大!
皇帝借刀杀人!
对佟佳氏下手!
幽冥之眼!为舅舅复仇!
还有手中这神秘的油纸包…
信息量巨大,且一个比一个惊心动魄!那个神秘组织“影”的庞大和可怕远超想象!而康熙的态度,更是让她感到彻骨的寒意!
但至少,她并非完全孤军奋战!那个“鬼面”背后的“拜火冥宗”似乎与“影”和“圣火教”是敌对关系?他们想利用她来复仇或达成某种目的?这无疑是危险的合作,但也是目前唯一的助力!
她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看向那油纸包。里面是一个比指甲盖稍大、薄如蝉翼的黑色玉片,触手冰凉,上面似乎刻着极其细微的纹路,看不真切。这就是那个一次性的通讯工具?
她将其贴身藏好,这是真正的保命符。
这一夜,云澈再无睡意。巨大的危机感和一丝微弱的希望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神激荡。
第二天,永和宫的气氛依旧肃杀。苏麻喇姑早早起身,神色如常,仿佛对昨夜之事毫无察觉。她照例询问了云澈的“病情”,叮嘱她好生静养,并未多言。
但云澈却能感觉到,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背后,审视的意味更加浓重了。
午后,沈文康前来请脉。他的神色比往日更加凝重,切脉的时间格外长。
“答应小主脉象…依旧虚浮不稳,似有惊悸之症未平。昨日之事,着实凶险。”他缓缓开口,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云澈,“下官需调整方子,加重安神定志之效。另外…”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皇上关切小主安危,特赐下‘紫金安神丹’一瓶,此丹乃太医院秘制,药性温和却效力持久,于安神固本有奇效,小主可每日服用一丸。”
说着,他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递了过来。
皇上特赐?紫金安神丹?云澈的心中瞬间拉响警报!经历了昨日的下毒事件,她对任何来自皇帝和太医院的“赏赐”都充满了极度的警惕!
她连忙躬身接过,脸上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奴才谢皇上隆恩!谢太医费心!”心中却冰冷一片。
沈文康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言,留下新药方便告辞离去。
沈文康一走,云澈立刻仔细检查那瓶“紫金安神丹”。丹药呈深紫色,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清香,看不出任何异常。但她绝不敢轻易服用。
她唤来一名小太监,吩咐道:“皇上赏赐此丹,乃天大的恩典,需焚香静心后方可服用。你去取些檀香来。”
支开小太监后,她迅速取出一枚丹药,用银簪小心翼翼刮下少许粉末,分别包好藏起。然后取出一枚外观相似的普通安神丸放入瓶中,以作替换。
无论这丹药是真是假,她都绝不能入口!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云澈每日“按时服药”,“安心静养”,暗中却时刻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变故。苏麻喇姑依旧坐镇永和宫,宫禁森严。
然而,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这日傍晚,天色阴沉,飘起了细碎的雪花。一名乾清宫的小太监冒着雪来到永和宫,并未寻苏麻喇姑,而是直接求见云澈。
“奴才给答应小主请安。”小太监脸色冻得通红,神色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慌张,“顾问行公公让奴才来禀报小主一声…今日朝会上,有御史参奏…参奏佟佳氏一族纵容家奴,侵占民田,致死人命…皇上…皇上震怒,已下令…下令有司彻查…让…让您…安心静养,不必担忧…”
轰——!
如同晴天霹雳!云澈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来了!他们果然对佟佳氏下手了!纵容家奴,侵占民田,致死人命!这是足以让一个勋贵家族伤筋动骨、甚至一蹶不振的罪名!康熙震怒,下令彻查?!
“不必担忧”?这分明是最可怕的警告!
那太监传完话,便匆匆离去。
云澈独自站在殿中,浑身冰冷,如坠冰窟!手脚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家族因她而受牵连,陷入了巨大的政治危机!这是阳谋!赤裸裸的威胁!逼她妥协?逼她闭嘴?还是…要将佟佳氏连根拔起?!
恐惧、愤怒、愧疚、无助…无数情绪瞬间将她淹没!
苏麻喇姑闻讯赶来,看到云澈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的样子,眉头紧锁,沉声道:“小主需镇定!朝堂之事,非宫闱所能干预。皇上圣明,自有公断。您如今唯一要做的,便是保重自身,勿使家人再添担忧!”
话语虽是劝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安分待着,否则家族处境更糟!
云澈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弥漫起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几乎要失控的情绪。她缓缓抬起头,看向苏麻喇姑,眼中已是一片死寂的冰冷,声音沙哑得可怕:“嬷嬷放心…奴才…明白。”
她明白了。康熙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她,她的生死、家族的存亡,皆在他一念之间。任何妄动,都可能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苏麻喇姑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殿内重归死寂。窗外,雪越下越大,将天地染成一片苍茫的白色,冰冷而绝望。
云澈缓缓走到窗边,望着那漫天飞雪,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骨的疼痛却远不及心中的万一。
屈服?认命?不!绝不!
家族不能因她而毁!舅舅的仇不能不报!她更不能如同蝼蚁般任人碾死!
对方既然出招,她便必须接招!而且,要反击!
她眼中猛地迸射出一股狠厉决绝的光芒!缓缓从怀中取出了那枚冰凉的黑玉片和火折子。
信任直觉!莫信任何人!
幽冥之眼…舅舅的仇…
是时候,动用这最后的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