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光滑冰冷的黑色鹅卵石,静静地躺在云澈的掌心,如同一个来自深渊的、沉默的瞳仁,倒映着她眼中翻腾的惊疑与不解。
“影”。
一个刻在石底、细如蚊蚋的字。一个简单到极致,却又复杂到令人心悸的字。
这是什么意思?是代号?是人名?是地点?还是…某种行动的暗语?
佟家千辛万苦,通过如此隐秘的方式传递进来的,就是这么一个模糊不清的信号?这枚石头,这个字,到底指向什么?
云澈的眉头紧紧蹙起,大脑飞速运转,将近期所有纷乱的信息碎片试图与这个“影”字联系起来。
孙之鼎暴毙…西域香料商人…异香…钦天监的星象之说…宫中祈福道场…还有母亲信中提及的“宫中或将有变”…
“影”…影子?隐藏在光鲜表象之下的黑暗?孙之鼎背后的势力?那个神秘的“主人”?
还是…影卫?传说中直属皇帝、负责侦缉秘事的粘杆处(尚虞备用处)的别称?母亲是在暗示康熙已经动用了秘密力量在调查?还是佟家发现了粘杆处内部有问题?
无数种可能性如同乱麻般交织,让她难以理清头绪。但她可以肯定,佟家绝不会无的放矢。这个“影”字,必然与当前的危局息息相关,甚至可能是破局的关键!
她必须弄清楚这个字的含义!
然而,身陷囹圄,信息隔绝,她该如何探查?唯一的希望,似乎又落在了那场即将举行的、看似枯燥的宫廷祈福之上。人多眼杂,或许能有意外发现。
接下来的两日,云澈按捺住心中的焦灼,依旧每日在承乾宫侧殿“静养”,暗中却以远超平时的敏锐,观察着宫中细微的变化。
她发现,守卫似乎更加森严了,尤其是夜间,偶尔能听到极其轻微却整齐的脚步声在宫墙外规律地掠过,那绝非普通侍卫的巡逻节奏。
送来的饮食和汤药查验得更加仔细,甚至每次都由不同的太监经手,仿佛在避免任何人形成固定的接触渠道。
苏麻喇姑又来了一次,言语间再次提及祈福之事,叮嘱她务必“诚心静意”,仿佛那不仅仅是场仪式,更是一场…考验?
种种迹象表明,母亲所说的“宫中或将有变”并非虚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正无声地弥漫在紫禁城的红墙黄瓦之间。
终于,到了祈福大典的日子。
天色未明,云澈便被宫女唤醒,沐浴更衣,换上素雅的宫装,长发简单地绾起,未戴任何首饰,只在袖中悄悄藏好了那枚冰冷的鹅卵石。
在两名嬷嬷和数名太监的“护送”下,她再次走出承乾宫,向着庄严肃穆的奉先殿行去。
清晨的空气寒冷而清新,却压不住那弥漫在宫道上的、令人窒息的肃穆气氛。各宫妃嫔、有头有脸的宫女太监们,皆按品级排序,沉默地向奉先殿汇聚,无人交谈,甚至连眼神都避免接触,仿佛生怕触怒了某种无形的存在。
奉先殿前广场上,香案高设,经幡飘扬。巨大的铜鼎中焚烧着檀香,烟雾缭绕,氤氲出一种虚幻而压抑的宗教氛围。喇嘛、道士、宫中嬷嬷各自按仪轨站定,低沉的诵经声如同潮水般起伏,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
云澈被引到低位妃嫔的队伍中,垂首肃立。她能感受到无数或明或暗的目光从身上扫过,有好奇,有探究,有忌惮,更有…冰冷的审视。
康熙并未亲临,主持大典的是脸色凝重的裕亲王福全和几位宗室王爷。皇后赫舍里氏率领众妃嫔站在最前方,神情庄重,却难掩一丝疲惫和忧虑。
冗长的仪式开始了。叩拜、上香、诵经…一套套流程繁琐而枯燥。寒风刮过广场,吹得经幡猎猎作响,也吹得人衣衫冰冷,四肢僵硬。
云澈强忍着身体的虚弱和不适,努力维持着仪态,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灵敏的雷达,飞速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她注意到,在诵经的喇嘛队伍中,有几个人的眼神异常锐利,不断扫视着人群,他们的指关节粗大,步伐沉稳,绝不像是纯粹的修行之人。
她注意到,在负责维持秩序的侍卫中,混着几个面生的小太监,他们动作麻利,眼神却总在不经意间瞥向几位特定的妃嫔,包括…贵妃钮祜禄氏所在的方向。
她注意到,皇后赫舍里氏在一次转身时,宽大的袖袍下,手指似乎极其快速地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而她身后一位心腹嬷嬷的眼神微微一动。
暗流涌动!这庄严肃穆的祈福大典之下,果然隐藏着无数双眼睛,无数个心思!
那个“影”…会在哪里?
时间缓慢流逝,仪式进行过半。长时间的站立和寒冷让不少低位妃嫔开始摇摇欲坠。云澈也感到阵阵眩晕,额角渗出虚汗。她悄悄握紧了袖中的鹅卵石,那冰冷的触感让她保持着一丝清醒。
就在一次集体转向,面向大殿叩拜的间隙——
云澈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广场边缘一棵光秃秃的古柏树下。那里,站着一个穿着普通侍卫服饰、身形高瘦、面容模糊的男人。他仿佛只是众多警戒侍卫中的一员,毫不起眼。
然而,就在云澈目光掠过的一瞬间,那个男人的视线,似乎也极其偶然地、精准地…与她对上了一瞬!
那双眼睛!深邃、冰冷、毫无波澜,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却又在那一刹那,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形容的…锐光!就像…就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刀锋反光!
云澈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冰冷的针尖刺中!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立刻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仿佛只是无意中的视线交错。
但云澈却感到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是他!那种眼神,那种气质,绝非普通侍卫!那是…常年游走于阴影之中、掌控生死的人才有的眼神!
“影”?难道他就是“影”?
就在她心神激荡之际,仪式主持高声宣布:“…敬天法祖,祈禳星异,各宫虔心,奉香再拜——”
妃嫔们再次依序上前奉香。轮到云澈时,她强压下狂跳的心,垂首上前,从太监手中接过三炷香。
就在她俯身将香插入香炉的刹那——
她身旁一位位份极低的采女,或许是因为太过紧张虚弱,脚下突然一个踉跄,“哎呀”一声轻呼,身体猛地向云澈这边歪倒过来!
事发突然!云澈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扶,两人顿时撞在一起!手中的香差点脱手!
“放肆!”旁边的嬷嬷立刻低声呵斥。
那采女吓得脸色煞白,慌忙站稳,连声道歉:“对不起!云答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混乱只持续了一瞬,很快被压下。云澈摆摆手表示无碍,重新奉香,退回原位。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肢体接触的瞬间,云澈清晰地感觉到,一个冰冷、坚硬、细小的东西,被飞快地塞入了她宽大的袖袋之中!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心跳几乎停止!
是那个采女?!她是故意的?!她是谁的人?!
云澈不敢低头,不敢有任何异样,只能用眼角余光极快地瞥了那采女一眼。那采女依旧是一副惊魂未定、怯懦惶恐的样子,退回队伍后便深深低下头,再无任何异常。
袖袋中的东西冰冷而陌生。是什么?纸条?毒药?还是…
祈福大典终于在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了。妃嫔们依次沉默地退场。云澈袖中藏着那未知之物,如同揣着一块烧红的炭,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肉跳。
回到承乾宫侧殿,屏退左右,她立刻反锁房门,颤抖着手从袖中取出那样东西。
不是纸条,不是毒药,而是…半枚断裂的、色泽深沉的…沉香木牌?
木牌边缘断裂不规则,似乎是被强行掰断的。牌身光滑,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只有一种极其古老沉静的香气隐隐散发出来。
这又是什么?!那采女为何要冒险将此物塞给她?!
云澈翻来覆去地查看,百思不得其解。她尝试着将母亲给的那枚鹅卵石靠近木牌…毫无反应。
等等…鹅卵石…木牌…“影”…
一个荒谬却又令人心惊的念头突然闪过!这木牌…会不会是…某种信物?需要与另一件信物合在一起才能显现信息?就像…古代的虎符?
那“影”字,或许不是指人,而是指…这半枚木牌的名字或代号?“影牌”?
她立刻再次仔细检查那半枚木牌。在断裂处的木质纹理中,她凭借超乎常人的敏锐视觉,隐约看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仿佛天然形成的深色纹路。
她取来清水和宣纸,将木牌断裂处浸湿,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印在宣纸上。
模糊的拓印显现出来。那些深色纹路在宣纸上组成了几个极其隐晦、残缺不全的…满文符号!
由于只有半枚,符号无法辨认全貌,但其中一个符号的局部,竟与她记忆中佟佳氏家族暗码中的某个标记有几分相似!
这木牌…是佟家之物?!那采女是佟家安排的人?!她是在传递另一半信物?!可为何是半枚?另一半在哪里?合在一起又能得到什么信息?
无数的疑问几乎要将她淹没。佟家到底在谋划什么?这枚“影牌”又牵扯到何等秘密?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殿外突然传来了苏麻喇姑的声音!
“云答应可在?咱家奉皇上口谕,前来探视。”
云澈大惊失色!苏麻喇姑怎么突然来了?!她慌忙将木牌和拓印的宣纸塞入枕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上前开门。
“嬷嬷。”她福身行礼。
苏麻喇姑走了进来,目光如常地扫过室内,语气平淡:“答应小主今日祈福辛苦了吧?皇上关怀,特让咱家来看看。另外…皇上闻说今日祈福时,似有冲撞之事?不知答应小主可受惊了?”她的语气看似关怀,实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云澈心中警铃大作!康熙果然知道了!他的眼线无处不在!
她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后怕和委屈:“回嬷嬷,只是些许意外,并无大碍,有劳皇上挂心了。”她绝口不提那采女塞给她东西的事。
苏麻喇姑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今日冲撞你的那位李采女,平日里倒是胆小安分,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回头咱家让管事嬷嬷好好教导一番。”
李采女?她提到了名字!这是警告?还是…试探?
云澈低头:“嬷嬷言重了,李采女想必也是无心之失。”
苏麻喇姑未再追问,转而道:“皇上还有一事。因孙之鼎一案,宫中流言纷扰,皇上欲整肃太医院,清查历年药案存档,以正视听。闻说云答应颇通药理,又曾翻阅过林太医笔记,或对太医院旧档有所助益。皇上口谕,允你明日前往太医院藏书阁,协助钱太医整理查验丙字库旧档,为期三日。”
云澈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康熙…竟然允许她出承乾宫!前往太医院!协助整理旧档?!这…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太医院!那里是孙之鼎经营多年的地盘,藏着无数秘密!丙字库旧档…那里面会不会有关于西域香料、关于“红颜殁”、甚至关于舅舅林慕白的线索?!
巨大的惊喜瞬间冲散了之前的恐惧和疑虑!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警惕!康熙此举,是真的想用她之所长?还是…又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想看看她到底能翻出什么浪花?甚至…借她之手,引出某些藏在暗处的人?
“奴才…奴才才疏学浅,恐难当此任…”云澈下意识地谦逊,心中却已飞快权衡利弊。
“皇上圣意已决,答应小主不必推辞。”苏麻喇姑语气不容置疑,“明日自有太监前来引路。切记,只可在藏书阁丙字库活动,不得随意走动,一切需听从钱太医安排。”
“嗻…奴才遵旨。”云澈压下心中的波涛汹涌,恭敬应下。
苏麻喇姑又交代了几句,便起身离去。
殿门再次合上。云澈独自站在原地,手心冰凉,背后却渗出热汗。
机会!危险!两者如同双生藤蔓,紧紧缠绕在一起!
太医院…藏书阁…丙字库旧档…
还有那半枚神秘的“影牌”…
她缓缓走到床边,取出那半枚沉香木牌,紧紧握在手中,冰冷的木牌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温度。
明日,那沉寂多年、布满尘埃的太医院藏书阁,将会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而那里埋藏的,究竟是揭开迷雾的钥匙,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