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凡跟着老爷子和李向阳往里走,脚下的青砖缝里长着半枯的苔藓,踩上去发闷的“咯吱”声,像谁在暗处压抑的叹息。内院比外院更静,连风都像被冻住了似的,贴着墙根儿慢腾腾地挪。
正屋门口搭着简易的灵棚,黑布被风吹得耷拉着,边角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泛黄的衬里。灵棚中央摆着口棺材,是最常见的杉木材质,木纹粗粝,表面只简单刷了层清漆,连雕花装饰都没有,阳光落在上面,连点光泽都泛不出来,透着股说不出的寒酸。
老爷子拎着黄纸袋子的手紧了紧,眉头拧成了疙瘩;李向阳也收了平时的散漫,抿着嘴往灵堂里看。灵堂就设在正屋,门框上贴的白纸挽联被风吹得卷了边,墨迹都有些晕开。堂屋中央的供桌上,只摆着一个小小的黑白相框,框里的袁多金穿着警服,笑得板正,可照片边缘已经起了翘,像是被反复摩挲过。
灵堂里没多少人,只有两个身影跪在蒲团上。靠近棺材的那个背影格外扎眼——是王多宝。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外套,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僵硬,像一截被抽走了生气的木头。
他双手放在膝盖上,掌心空荡荡的,既没攥纸钱,也没握香烛,只是垂着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棺底的地面,空洞得没有一丝神采。
林一凡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看见他肩膀细微的颤抖,还有落在青砖上的水渍——一滴,又一滴,砸在地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却没听见半声抽泣。
“师傅……”王多宝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从喉咙里滚出来时,带着浓重的沙哑,“你说要带军徽去见师娘的……你骗人。”他说着,头轻轻往旁边偏了偏,额头抵在冰冷的蒲团上,没再出声,可那颤抖得更厉害的肩膀,却像无声的哭嚎,砸在每个人心上,他像把所有的力气都哭干了,只剩下一具被悲伤掏空的躯壳。
林一凡明白,再多的安慰都是徒劳,因为他们无法与王多宝共情——他们为袁叔难过,是惋惜一位英雄的落幕,是敬佩他以身许国的决绝;
可王多宝的难过,无关英雄,只关“师傅”。袁多金是他的英雄,是他把憨憨的小年轻当成儿子疼的长辈,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之一。家人的离世,从来都是剜心剔骨的疼,疼到连哭都没了声音。
灵堂侧边的蒲团上,还跪着一个中年女人。她身上披着一件藏青色的孝衣,布料单薄,领口处缝着的白布已经有些起球。孝衣的袖口挽着,露出里面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衬衫,布料是最普通的棉,肩膀处还有一块不明显的补丁,针脚细密,看得出来是自己缝的。
可她脊背挺直,哪怕跪着,也透着股从容的书卷气。头发梳得整齐,用一根素银的簪子挽着,鬓角有几缕碎发垂下来,被泪水打湿,贴在脸颊上。
她没有像旁人那样号啕大哭,只是双手捧着一方手帕,抵在唇边,肩膀偶尔轻轻抽动一下,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手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的哭是安静的,连抽气声都压得很低,可那双眼睛里的红血丝,还有微微颤抖的指尖,都藏不住翻涌的悲痛。林一凡看着她,忽然就想起奶奶常说的“美人在骨不在皮”。
岁月不败美人时间好像并未在她脸上留下了多少痕迹,可那骨子里的书卷气,还有那刻在骨子里的即便在悲痛中也未曾失却的体面,让她显得格外动人——那是一种被时光沉淀过的、安静的美。这位应该是袁叔的妻子。
几人没说话,这样的时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老爷子带头走到八仙桌前,从布袋里拿出纸钱,一张张放进火盆。火苗舔舐着纸钱,发出“噼啪”的轻响,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照片里袁多金的笑容。李向阳和林一凡跟着上前,各自烧了纸钱,然后对着棺材深深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起身时,袁夫人恰好抬起头。她眼眶通红,脸上还带着泪痕,却对着三人微微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却依旧温和:“谢谢你们来送老袁最后一程。”即便不认识,她也保持着最后的礼貌,只是话音刚落,眼泪又忍不住涌了上来,她赶紧用手帕按住眼角,别过脸去。
“袁夫人,节哀。”老爷子轻声开口,语气里满是惋惜,“老袁是个英雄。”
袁夫人没应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肩膀又颤抖了几下。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所有人都抬头望去——内院门口,不知何时站满了人。他们穿着笔挺的藏蓝色警服,肩章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一排排站得笔直,像两列沉默的青松。最前面的是张副官和赵国强,两人同样身着警服,面色沉郁。
“立正!”赵国强一声洪亮的口令,划破了院子里的沉寂。
“唰——”所有警察齐齐立正,右手举到眉梢,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动作整齐划一,连呼吸都几乎同步,那股肃穆的气场,让原本萧条的院子瞬间多了几分沉重。
袁夫人猛地抬起头,望着门口那一排排熟悉的警服,望着那一个个向丈夫敬礼的身影,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滚落。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一般,只能发出细碎的抽气声,身体晃了晃,差点从蒲团上栽倒。
“稍息!立正!”随着最后两声哨令落下,众人放下手臂,依旧站得笔直。赵国强和张副官快步跨过院门,走到灵堂前,看清眼前的景象后,两人眉头狠狠皱起,赵国强更是低骂了一句:“胡闹!太不像话了!”
赵国强看着那口杉木棺材,又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内心有些悲凉:“老袁是咱们警局的老干部,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他的灵堂怎么能这么寒酸?连个像样的棺材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