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像山里的瘴气,黏糊糊地裹在身上,甩都甩不掉。小九也整天闷着头不说话。我看着他们,心里跟刀绞似的。我们不能一辈子背着“打老人”、“白眼狼”的黑锅活在大平寨子。小娴九月份就要上学了,不能让她一开始就被人指指点点。
想来想去,整个寨子能说上点话、勉强算个“官”的,就只有村长了。虽然我知道,村长多半也是和稀泥,但总得试一试。我不能让奶奶的脏水就这么一直泼在我们身上。
我带着小九和小娴,鼓起勇气去了村长家。村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皮肤黝黑,脸上总带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听我磕磕巴巴、又气愤又委屈地把事情说完,他咂吧着旱烟袋,慢悠悠地说:“平萍啊,这个事情嘛……我听说了些风言风语。清官难断家务事啊……不过嘛,你们娃儿也确实不容易。这样吧,我找个时间,把你们两方叫到一起,说道说道。总不能一直这么闹,让外寨人看笑话。”
听了村长这话,我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不管怎样,总算有人愿意出面了。
调解的日子定在三天后,还是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这天下午,我们三个早早到了。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槐树叶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等会儿会是什么场面。
没多久,奶奶来了。不是一个人。她身后跟着大伯唐学生,大伯母李小秀,四婶小罗艳,五姑唐小姝,还有吊儿郎当的幺叔唐小龙。好家伙,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像要去打群架似的。他们或站或坐,把奶奶簇拥在中间,一个个脸上都没什么好脸色。
我们三个,孤零零地站在另一边,像三棵被狂风暴雨盯着的小草。
村长坐在中间的石头上,清了清嗓子,开场了:“今天叫大家来,就是为了平萍和她奶奶前几天闹的那点不愉快。都是自家人,有啥话说开就好了,别让外人看笑话……”
他话还没说完,奶奶就一拍大腿,带着哭腔嚎了起来:“村长啊!你要给我做主啊!我活了大半辈子,临老被自己亲孙女打啊!这几个砍脑壳的,有点钱就忘了本,不认我这个奶奶了哇!买那么多好吃的,新书包,哪样想到过我老婆子一口?这不孝的畜牲啊……”
她一边哭诉,一边用那双浑浊又刻薄的眼睛死死地剜着我,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无声无息地扎过来。要是眼神能杀人,我估计我已经死了好几次了。
大伯唐学生板着脸,他长得凶,一瞪眼就更吓人:“平萍,你太不像话了!咋能对奶奶动手?”
四婶小罗艳撇着嘴,阴阳怪气地帮腔:“就是,娃儿家家的,心思咋那么狠?有钱自己享福,老人死活不管了?”
五姑唐小姝扯了扯奶奶的袖子,看似劝解实则拱火:“妈,您别气了,平萍她们还小,不懂事……”可她看我的眼神,分明带着看热闹的得意。
幺叔唐小龙还是叼着烟,斜眼看着天,好像事不关己,但偶尔飘过来的眼神也带着责怪。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根本不容我插嘴,就把“不孝”、“白眼狼”、“打老人”的罪名死死扣在我们头上。好像我们三个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村长皱着眉头,听他们吵吵了半天,才抬手压了压:“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平萍,你说说,到底是咋回事?”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把那天在槐树下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又说了一遍。我说奶奶要抢背篼,要钱,我只是挡了一下,根本没打她。我说我们挣钱多么不容易,差点把命丢在山里。
可是,我的声音在他们人多势众的指责面前,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无力。我说一句,他们能有十句等着我。
“你胡说!谁抢你东西了?我就是想看看!”
“挡一下?挡一下我能摔地上?你力气多大你自己不清楚?”
“挣钱不容易?不容易就知道自己吃喝?老人就不用管了?”
奶奶更是拍着地面哭天抢地:“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看看这没良心的娃儿是怎么编瞎话冤枉她奶奶的啊!”
村长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眉头皱成了疙瘩。他显然更相信人多势众、又是长辈的奶奶那边。他叹了口气,开始和稀泥:
“平萍啊,”他转向我,语气带着一种“我为你好”的劝诫,“不管咋说,她是你奶奶,是长辈。就算她有点不对,你做晚辈的,也该忍着点,让着点。动手是万万不该的!这要传出去,名声多难听?”
我心里一凉。果然是这样。
“还有啊,”村长继续说,“你们现在能自己挣点钱,是好事。但也不能忘了根本。孝顺老人是天经地义的。以后有啥好吃的,记得给奶奶送点过去,这才是好娃儿嘛。”
然后他又对奶奶说:“邱婶子,你也消消气。娃儿们还小,慢慢教。都是一家人,闹太僵了不好看……”
我听着村长这番“公道话”,心里像腊月天被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这就是我找来的“公道”?各打五十大板,然后让我这个受了委屈的人,去“孝顺”那个诬陷我、毁我名声的人?
奶奶那边的人,脸上都露出了胜利者的表情。奶奶虽然还在抽泣,但眼神里那丝得意藏都藏不住。
我看着村长那张看似公允实则偏袒的脸,看着奶奶一家子咄咄逼人的架势,看着周围渐渐围拢过来看热闹的村民指指点点的目光,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悲凉涌上心头。
我明白了。在这里,没有人在意真相是什么。他们只在乎辈分,只在乎人多势众。我们三个没爹妈撑腰的孩子,注定是弱势的一方,活该被欺负,被冤枉。
调解,不过是一场形式,是村长用来显示他权威、平息事端的手段。而我们的委屈,我们的名声,根本无足轻重。
村长说完,又敷衍地劝了几句“一家人要和气”之类的废话,就起身走了。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了。奶奶在一家人的簇拥下,像得胜的将军一样,瞥了我们一眼,也走了。
老槐树下,又只剩下我们三个。
阳光依旧明亮,蝉鸣依旧聒噪,但我觉得浑身发冷。小娴小声啜泣起来,小九紧紧拉着我的手,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我没有哭。眼泪在刚才村长说那些话的时候,就已经流干了。我抬起头,看着远处沉默的、重重叠叠的大山,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从今往后,我能靠的,只有我自己,只有我身边这两个需要我保护的弟弟妹妹。
村长的“公道”,奶奶的诬陷,寨子里的流言……都像这山里的风,吹过就算了。我们的路,还得我们自己走。只是,这条路,从今天起,在我心里,变得更加孤独,也更加坚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