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没多久,地还没化透冻,家里就出了件大事。
二舅妈李金花,看着越来越不对劲了。她人本来就不胖,这会儿更是瘦得厉害,脸上那点肉都快没了,原先的圆脸盘变成了尖下巴,脸色蜡黄蜡黄的,看着就没精神。
最吓人的是,她老是吐。一大早起来,蹲在院墙根底下,“呕——呕——”地干呕,有时候啥也吐不出来,就吐点清水,有时候能把刚喝下去的稀粥都吐个干净,吐得眼泪汪汪,浑身直哆嗦。
吃饭的时候也是,看见那菜汤糊糊,还没吃呢,眉头就皱得死紧,捂着嘴往外跑。闻见点油腥味就更不得了,吐得天翻地覆。
我们都偷偷看着,心里有点明白,又不太明白。小长英悄悄扯扯我袖子,小声说:“萍萍姐,二舅妈是不是…有了?”
有了?有啥了?我愣愣地看着她。小长英脸一红,不说话了。外婆看着二舅妈那难受样,眉头皱得更紧了,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她有时候会偷偷给二舅妈冲碗糖水,或者在她吐得厉害时,过去轻轻拍拍她的背。
可二舅舅赵华强,压根不管这个。他看见二舅妈吐,不但不心疼,反而更来气,觉得她娇气,装样子。
“吐吐吐!整天就知道吐!老子看着就烦!”
“干点活就要死要活的!怀个崽子了不起啊?”
“滚远点吐!别在这恶心老子!”
他骂得越来越难听。二舅妈稍微动作慢点,或者做饭不合他口味,他抬手就打,抄起啥就用啥。笤帚疙瘩、烧火棍,甚至脱下鞋就往她身上抽。二舅妈不敢大声哭,只能咬着嘴唇默默掉眼泪,躲着走。
我看过好几次,她撩起袖子胳膊上都是青紫的印子。
有一天早上,不知道又为了啥,屋里突然传来二舅舅炸雷一样的吼声,紧接着是“啪”一声脆响,像是巴掌扇在肉上的声音,然后就是二舅妈压抑的痛哭和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音。
我们吓得全缩在灶棚里,一动不敢动。
过了一会儿,听见房门被猛地拉开,二舅妈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脸上一个清晰的巴掌印,肿得老高,嘴角还带着血丝。她眼泪哗哗地流,看也没看我们,踉踉跄跄地就往外跑。
“有本事你就别回来!丧门星!”二舅舅追到门口,叉着腰骂,唾沫星子飞老远。
二舅妈真的没回来。
一天,两天,三天…整整三天,一点音信都没有。
外婆急得嘴上起了燎泡,唉声叹气,坐立不安。她跑去二舅妈的娘家那边打听过,回来说,人是在那儿,但李家的人脸色很难看,说闺女被打成这样,不能就这么算了,非要赵华强去给个说法,赔礼道歉,保证以后不再动手才行。
外婆回来跟二舅舅说,好话歹话说尽,让他去低个头,把媳妇接回来。
二舅舅一听就炸了,眼珠子瞪得溜圆,蹦着高骂:“放他娘的屁!让老子去道歉?做梦!她算个什么东西!爱回来不回来!死外头才好!清净!”
他又骂外婆:“都是你!老不死晦气!”
外婆被他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
第四天早上,二舅舅起来,脸黑得像锅底。他一句话不说,走到院子角落,拎起那把平时砍柴用的砍刀。那刀有些年头了,刀口被他磨得锃亮,在冷飕飕的晨光里闪着寒光。
他拎着刀就往外走。
外婆一看,魂都快吓飞了,扑上去就拉他:“华强!我的祖宗!你要干啥!可不能干傻事啊!把刀放下!”
“滚开!”二舅舅胳膊猛地一甩,把外婆搡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眼睛赤红,像要吃人,“老子去接人!我看哪个狗日的敢拦着!”
他拎着那把明晃晃的砍刀,杀气腾腾地就朝二舅妈娘家的村子去了。
外婆吓得腿都软了,追又追不上,喊又喊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天爷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要出人命了啊!”
我们几个孩子也吓傻了,浑身冰凉,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幺舅舅皱着眉看了一眼,叹口气,还是蹲回门口抽烟去了。幺舅妈倒是伸着脖子往外看,脸上说不清是害怕还是兴奋。
那半天,时间过得特别慢,每一口气都喘得心惊肉跳。
快到晌午的时候,外面传来乱哄哄的声音。
我们跑出去一看,全都吓呆了。
二舅舅回来了。他还是拎着那把砍刀,刀身上好像沾了点泥。他另一只手,死死地揪着二舅妈李金花的头发,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把她硬生生地从村道上拖了回来!
二舅妈头发散乱,脸上全是泪水和泥土,额头上好像还磕破了,渗着血。她脚上的鞋都掉了一只,袜子磨破了,露出血糊糊的脚底板。她几乎站不住,是被二舅舅拖着踉跄前行,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小动物一样的呜咽声。
二舅舅脸色狰狞,一边拖一边还在骂骂咧咧:“跑!我叫你跑!还敢跑回娘家!给你脸了!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砍死你们一家子王八蛋!看谁还敢留你!”
后面远远地跟着几个李家的人,一个个脸色惨白,又气又怕,却没人敢真的上前拦他。显然,刚才二舅舅拎着刀闯过去,一通乱骂乱吓,已经把他们都镇住了。谁也不敢拿命去赌这个混不吝的疯子会不会真砍人。
他就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乡邻们惊恐的目光中,把哭得几乎昏死过去的二舅妈,一路拖拽着,拖过了院子,拖进了那间贴着褪色喜字的新房,“砰”地一声把门甩上了。
院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那扇门里,隐约传来二舅舅更凶的骂声和不知道什么打在身上的闷响,还有二舅妈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哀求和哭泣声。
外婆瘫坐在院子里,老泪纵横,拍着地面,声音嘶哑地哭:“没法活了…这真是没法活了啊…”
我们全都僵在原地,像被冻住了一样。那把闪着寒光的砍刀,和二舅妈被拖行时绝望的眼神,深深地刻在了我脑子里,吓得我晚上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从那以后,二舅妈彻底没了声音。她像一朵被狂风暴雨彻底打蔫了的花,更加沉默,更加畏缩,眼神里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麻木和恐惧。她依然会吐,但吐的时候都躲到最远的角落,不敢让人看见。
二舅舅的气焰却更加嚣张了,好像证明了在这个家里,他就是天王老子,谁也不能违抗他。
这个家,彻底成了一个逃不出去的冰窟窿,又冷又暗,只剩下绝望和无声的哭泣。那把砍刀的寒光,好像永远悬在了每个人的头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