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的人吃饱喝足,揣着那一千块钱,心满意足地走了。院子里那点虚假的热闹气儿一下子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杯盘狼藉和一股子油腻腻的肉味儿。
外婆站在院门口,望着他们走远的背影,脸上那强撑着的笑模样一点点垮了下来,换上了深深的疲惫。她佝偻着腰,慢慢转身,看着一桌子的空碗空盘,还有舅妈那又开始耷拉下来的嘴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口气叹得,像是把刚才所有的精气神都叹没了。
“总算…总算把这桩大事了了…”她喃喃着,开始动手收拾碗筷,动作有些迟缓。
舅妈撇撇嘴,阴阳怪气地又来了一句:“了了?哼,钱是给出去了,事儿还没完呢!办酒席不要钱?盖新房不要钱?真当那一千块是金山银山,挖不完呐?”
要是往常,外婆肯定又得憋着气不吭声。可今天,也许是被那李家婆娘刺激了,也许是怀里还揣着点剩下的底气,她头也没抬,声音不高却硬邦邦地顶了回去:“钱是人挣的!有了人,还怕挣不来钱?酒席的事,我自有打算,不用你操心!”
舅妈被噎得一愣,像是没想到外婆还敢回嘴,狠狠剜了她一眼,抱着小钱扭身进屋了,把门摔得山响。
我知道,外婆这话是说给舅妈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彩礼这座大山是搬掉了,可眼前又堵上来好几座小山丘——办酒席、安置新人,哪一样不要钱?哪一样不费力?
但外婆没时间唉声叹气。秋收的脚步跟着喜事一起逼近了,地里的苞米可不等你。
第二天天不亮,外婆就又恢复了那副拼命三郎的架势。她带着我们全家能干活的人,全都扑到了地里。金色的苞米杆子有一人多高,叶子拉人,但看着那一个个沉甸甸、咧着嘴笑的苞米棒子,心里是欢喜的。
“抢收!都麻利点!”外婆手上不停,掰下棒子扔进背篼里,声音带着急促,“赶在天黑前把这块地收完!后面还有得忙!”
二舅舅这回也下了力气,大概是因为婚事定了,心里踏实了,干活格外卖力,一个人能顶俩。新舅妈李金花也挽起袖子跟着下了地,她话不多,有点害羞,但干活确实是一把好手,掰苞米的速度飞快,一点也不娇气。
外婆看着,偷偷跟我嘀咕:“是个能过日子的…就是你二舅那驴脾气,以后不知道能不能对人家好…”
我看着二舅舅偶尔对李金花粗声大气说话的样子,心里也有点替这个新舅妈担心。
掰下来的苞米棒子堆成了小山,接下来还得剥皮、晾晒。院子里、屋顶上,能晒东西的地方全都金灿灿一片。空气里弥漫着新粮食特有的清香,混着汗水的味道。
外婆一边忙活地里的,一边还得操心家里的。她抽空又去了趟镇上,把晒干的第一批苞米粒粜了,换回了一些现钱。又买了些红纸、喜字,还有招待客人用的散装茶叶和最便宜的糖果。
晚上,油灯下,外婆带着李金花和舅妈(舅妈虽然不情愿,但也被外婆硬拉着)一起剪喜字,糊窗户。红艳艳的纸贴在破旧的窗户上,确实添了不少喜气。
“酒席的肉…就用咱家那头半大的猪吧…虽然瘦点,但也是肉。”外婆盘算着,“菜嘛,地里的白菜萝卜管够!豆腐再订两板…鱼也得买几条…酒水不能太少,不然让人笑话…”
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每一项开支都掰碎了揉烂了算计。李金花安静地听着,偶尔小声提点建议,比如哪个村的豆腐便宜实在,哪家的散酒味道醇还不掺水。舅妈则在旁边冷笑着泼冷水:“说得轻巧,哪哪不要钱?”
外婆也不理她,只是和李金花商量着。我看着灯光下外婆和李金花凑在一起低声说话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家,好像终于有了点婆媳一起操持事务的样子了。虽然舅妈还是那样,但至少,多了个能搭把手、能说上话的人。
日子就在这忙碌、疲惫、却又充满期盼中一天天过去。地里的粮食一点点变成了缸里的米、兜里的钱。喜事要用的东西,也一件件凑齐起来。
外婆更瘦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但眼神里的光却没灭。她像一根被拉得紧紧的弦,但我知道,这根弦韧性十足,不会被轻易拉断。
晚上睡觉前,她有时会看着窗外晾晒的、金灿灿的苞米,轻声说:“等忙过这阵子,就好了…等你二舅成了家,收了心,咱家的日子,就能慢慢往上走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憧憬,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我知道,她怕二舅舅以后还是那副德行,怕这新媳妇受委屈,怕这好不容易盼来的喜气,长久不了。
但不管怎么说,喜日子一天天近了。院子里的喜字越来越红,囤积的粮食和酒菜越来越多,那种大事临近的忙碌和忐忑,笼罩了这个小小的、破旧的院子。
秋风吹过,带来凉意,也吹得那些红喜字哗啦作响,像是在预告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充满烟火气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