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像个舍不得下班的老汉,磨磨蹭蹭地总算挪到了西山头,把天边染得一片通红。院子里的光线暗了下来,那些长长的影子慢慢模糊,最后混成了一片昏黑。
外婆像个地下党,一整天心神不宁,耳朵竖得老高,听着外面的动静。这会儿眼看天擦黑了,幺舅舅还没影儿,舅妈在屋里逗小钱,几个小丫头也没回来疯,她赶紧给我使了个眼色。
“幺儿,把门闩上。”外婆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我赶紧跑去把院门那根破木闩插上,心脏怦怦跳,感觉自己像是在干一件天大的坏事。
外婆动作快得像换了个人,她迅速挪开墙角那堆稻草和破麻片,露出底下那个还在窸窣作响的背篼。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多大决心,然后猛地伸手进去,精准地抓住了那只最肥的灰兔子。
那兔子吓得拼命蹬腿,外婆的手背立刻被划出几道血痕。但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另一只手抄起旁边磨得飞快的砍柴刀,走到院子角落平时杀鸡用的破木墩前。
“萍儿,转过头去。”外婆的声音有点发颤。
我下意识地扭过头,不敢看。只听见一声闷响,还有兔子最后一声短促的尖叫,然后是液体滴落的声音。我的心跟着那声音猛地一缩。
过了一会儿,外婆说:“好了。”
我转回头,看见那只肥兔子已经软软地躺在木墩上,身下一滩暗红。外婆的手上、刀上都沾着血。她的脸色有点白,但眼神很坚决。
她开始利落地剥皮。那把不起眼的小刀在她手里变得异常灵活,嗤嗤几下,一张完整的兔子皮就被剥了下来,摊在一边。接着是开膛破肚,把不能吃的内脏挖出来,埋到菜地边上当肥料。
整个过程又快又麻利,看得我目瞪口呆。我从来不知道,平时看起来逆来顺受、手脚慢吞吞的外婆,还有这样…狠厉能干的一面。
“看啥?婆婆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这些活儿早就会了。”外婆头也不抬,手上不停,“日子逼的,不会也得会。”
处理完兔子,她又如法炮制,把那只漂亮的野山鸡和肥竹鼠也处理了。院子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野物特有的腥臊气。
外婆紧张地看了一眼舅妈的屋子,好在里面没什么动静。她赶紧把剥下来的皮用草木灰简单处理一下,晾在柴火堆后面隐蔽的地方。这些皮子晾干了也能换点零钱。
然后,她把三只光溜溜、血糊糊的肉块拎进灶房。家里盐金贵,她只舍得拿出一点点,细细地搓在肉上,特别是那只肥竹鼠,反复搓了好几遍。“这玩意腥气重,得多去去味。”
腌好的肉被她用最后一张破油纸包好,藏进了一个平时放杂物的破坛子里,上面又盖了些干菜叶子伪装。剩下那只最小的兔子,她没杀,用草绳拴了腿,依旧藏在柴火堆深处。
“明天一早,咱就背去镇上。”外婆喘着气,额头上全是汗,分不清是累的还是紧张的。她看着那点珍贵的肉藏好了,才稍微松了口气,赶紧打水冲洗地上的血迹,又把砍刀和木墩刷了又刷,试图掩盖掉所有痕迹。
刚收拾利索,院门外就响起了幺舅舅有气无力的喊门声和几个小丫头吵吵嚷嚷的声音。外婆和我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还好在他们回来前弄完了。
闩上门,幺舅舅嘟囔着“闩这么早干啥”,舅妈也抱着小钱出来了,鼻子像猎狗一样又吸了吸:“啥味儿?咋一股子怪味?”
外婆正在灶台前搅和一锅照例稀得能照镜子的野菜糊糊,头也没抬,平静地说:“哦,下午萍儿差点踩着条蛇,我拿棍子打死了,扔远处去了,怕是沾了点腥气。”
舅妈将信将疑,但看着锅里那清汤寡水,也没了追问的兴趣,只是嫌弃地撇撇嘴。
晚饭吃得依旧沉闷。但我心里却像烧着一把火,眼睛时不时就往藏肉的破坛子那边瞟。肉啊…那可是实实在在的肉啊!
夜里,我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那光溜溜的肉块,还有明天镇上卖钱的情景。外婆也没睡着,我听见她那边床板轻微的吱呀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一股极其诱人的肉香味,丝丝缕缕地飘了进来!
我猛地吸了吸鼻子,彻底醒了!是炖肉的香味!虽然很淡,还被刻意掩盖着,但那浓郁的、带着油脂的肉香,跟我平时闻到的任何味道都不一样!
我悄悄爬起来,赤着脚摸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只见灶房里透出一点微弱的火光,外婆佝偻的身影映在窗户纸上。她正蹲在小泥炉前,守着一个小陶罐,手里拿着破蒲扇,轻轻扇着风,把那冒出来的香气往窗外扇。原来她半夜偷偷起来,把那只最小的兔子炖上了!
我的口水哗地一下就流出来了,肚子咕咕叫得厉害。我使劲咽着口水,不敢出声,生怕惊动了隔壁屋的舅妈。
过了好久,外婆小心翼翼地端下陶罐,盖上盖子。她又静坐了一会儿,侧耳听了听周围的动静,确定大家都睡熟了,才端着陶罐,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
“幺儿,没睡吧?快来。”外婆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和慈爱。
我赶紧凑过去。外婆打开盖子,一股更加浓郁的、白茫茫的热气夹着扑鼻的肉香瞬间笼罩了我!陶罐里,小小的兔子肉炖得烂烂的,汤色奶白,上面还飘着几点油花。
外婆拿出两个破碗,小心地把肉和汤分了一大半给我,自己只留了一小点肉和汤。“快,趁热吃,小声点。”
我接过碗,烫得手一缩,却舍不得放下。也顾不上烫,抓起一块肉就塞进嘴里。那肉炖得极烂,入口即化,一种我从未尝过的鲜香瞬间充满了口腔!好吃得我差点把舌头都吞下去!我又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汤,滚烫、鲜美,顺着喉咙滑下去,整个肚子都暖了起来!
我吃得稀里呼噜,满头大汗,恨不得把碗都舔干净。
外婆就坐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我吃,自己小口小口地喝着那点汤,咂摸着滋味,脸上的表情满足极了。“慢点吃,别噎着…香吧?”
“香!婆婆!太好吃了!”我嘴里塞满了肉,含糊不清地说。
一小罐兔子肉,很快就被我消灭干净了。我摸着圆滚滚、暖洋洋的肚子,感觉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最幸福的一顿饭!
外婆看着我餍足的样子,眼里闪着光,低声说:“等明天把那大的卖了,换了钱,以后婆婆再给你抓!”
夜深了,那诱人的肉香味早已散去,但它却像一颗种子,牢牢种在了我的心里和胃里。我知道,往后的日子,无论多苦,只要想起这个夜晚,想起那碗滚烫鲜美的肉汤,想起外婆偷偷摸摸却充满爱意的眼神,我就觉得,还能再熬一熬。
肚子里有食,身上有暖,心里有盼头,这夜,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