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大院内,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温暖的卧房里。
王昆正半跪在床榻边,宽厚温热的手掌,小心翼翼地给宁绣绣按摩着有些浮肿的小腿。
绣绣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如同揣着一个浑圆的西瓜,再有月余便要临盆。
此刻,她脸上却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反而蹙着秀眉,写满了挥之不去的忧虑。
她轻抚着腹部,感受着腹中胎儿偶尔的胎动,轻声对王昆说道:“当家的,下庄潘小鬼的事,我听说了……被打得只剩半条命,惨得很。”
“嗯。”王昆手上动作不停,随口应了一声。
绣绣叹了口气,继续道:“咱们家底子厚,你又能打,手底下几十号护院个个都拿着快枪。
再加上咱们开的都是荒地,没几个佃户跟咱们有田租上的纠葛。
铁头那帮人精得跟猴似的,自然不敢来碰咱们这块铁板。”
“可我爹那边……”她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浓浓的担忧。
“他手里那几百亩地,大半都佃出去了,为人又……又刻薄,在村里的名声一向不好。
我怕……我怕他会成为下一个潘小鬼。”
王昆手上按摩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平稳。
他头也没抬,语气宠溺的说道。
“安心养你的胎,天,塌不下来。”
他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你马上就要当娘了,就别操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让他们闹,不闹个天翻地覆,怎么知道到底谁是人谁是鬼?”
见绣绣依旧一脸愁容,王昆抬起头,直视着她担忧的眼睛,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你放心,宁老财再不是个东西,那也是你的亲爹,是我肚子里这小家伙的亲姥爷。
真到了危急关头,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打死的。”
他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坏笑:“不过嘛……不让他吃点苦头,他是永远记不住教训的。
就当是,给他那身老骨头松松皮。”
……
与此同时,在从县城通往天牛庙村的土路上,一辆雇来的马车正颠簸前行。
车上,费文典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学生装,神色焦急,不住地催促着车夫快点。
县城里,农会闹事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甚至隐隐有杜长官在背后支持的说法。
费文典作为一名接受过新思想、新文化洗礼的进步青年,内心既兴奋又担忧。
兴奋的是,革命的浪潮终于席卷了他的家乡,那些被压迫的穷苦人终于敢于反抗了!
担忧的是,自家的处境。
费家,在天牛庙村,也是响当当的地主阶级!
他知道,这股浪潮背后有杜春林的支持,这是大势所趋,不可阻挡!
所以费文典不仅没心思帮王昆看店了,就连进步的书籍暂时也看不下去了。
他必须赶在农会找上门之前,说服那个思想顽固的嫂子,主动顺应时代的潮流。
这样,才能保全费家!
“快!再快点!”
马车在费家大宅门口停下,费文典丢下几个铜板,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就急匆匆地冲进了正厅。
费左氏正在为家里的事情烦心,见小叔子突然回来,也是一愣。
“嫂子!不能再等了!”费文典一进门,就开门见山,语气急切。
“我在城里听说乡下都闹起来了,好多地主吃了苦头。”
“对,下庄的潘小鬼倒了霉。”
“啊,这就对了。那就是前车之鉴!
我们必须马上宣布,将费家所有佃户的地租,改为永佃,并且租子只收三成!
我们要主动拥抱变革,才能在这场风暴中幸免于难!”
费左氏正在为农会的事情焦头烂额,听到小叔子这番“何不食肉糜”的幼稚言论。
本就烦躁的心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端起茶杯,冷冷地将从宁学祥那里听来的“拖字诀”说了出来:
“慌什么?宁大叔说了,让咱们静观其变。
那帮泥腿子就是三分钟热度,闹不长久。”
“糊涂啊!嫂子,你怎么能听宁老财那个老狐狸的话!”
费文典听后,急得直跺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嫂子,你被他骗了!宁老财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家的地,大半都是自己雇长工种的,佃出去的没几亩,跟佃户的纠葛少,他当然不怕闹!可咱们家呢?”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左慧,痛心疾首地说道:“我常年在外求学,你一个寡妇人家,抛头露面多有不便,家里九成的地都佃出去了!
咱们家,才是天牛庙村农会眼里最大的一块肥肉,是他们最想啃的‘靶子’!
宁老财巴不得农会先来闹咱们,他好躲在后面看戏呢!”
费文典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一道惊雷在费左氏脑中炸响,瞬间击碎了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她那张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俏脸,此刻更是“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是啊,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她六神无主地抓住费文典的胳膊,声音都开始颤抖:“那……那你说,该怎么办?文典,现在该怎么办?”
看到嫂子终于被自己说服,费文典立刻感觉自己找到了主心骨,腰杆也挺直了。
他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慷慨激昂地说道:
“答应他们!嫂子,咱们就把地租降到最低,甚至只收一两成也行!
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咱们一家就你我二人,要那么多粮食干什么?
够咱们吃够咱们用就行了!
重要的是保住平安,还能在村里赢得一个开明地主的好名声!
这些年,乡亲们也过的太苦了。”
听着小叔子不食人间烟火的话,费左氏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晕过去。
她心中一片悲凉,看着眼前这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书呆子,只想发笑。
真是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废物!
没有我这些年精打细算,没有我学着宁老财那样克扣佃户。
哪有你舒舒服服在县城上学堂的钱?
哪有你三天两头大鱼大肉改善生活的日子?
现在倒好,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要把家底全都送出去,来换你那可笑的“好名声”!
叔嫂二人,一个理想主义,一个现实主义,就这么在正厅里争执不下,相顾无言。
就在这时!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还夹杂着铁器碰撞和愤怒的吼叫声。
一个负责看门的家丁,连滚带爬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一张脸惨白如纸,因为极度的恐惧,说话都结结巴巴:
“大……大少奶奶!二少……二少爷!不……不好了!”
“铁头……铁头带着农会的人……把咱们家给……给围起来了!”
什么?!
费文典和费左氏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同时剧变!
他们急急地走上院墙。
只见门外,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边。
那些往日里见了他们都要点头哈腰的佃户和穷汉,此刻个个手里都拿着家伙——锄头、铁锹、粪叉、木棍……
那上百件农具,在秋日的阳光下,组成了一片令人心悸的钢铁森林。
闪烁着冰冷而危险的光芒,如同即将拍岸的黑色浪潮,要将这座大宅彻底吞噬。
为首的,正是铁头!
他站在人群的最前方,手里拎着一把锃亮的板斧,一张脸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狰狞而又得意。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