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众口一词、引经据典的激烈反对,并未让皇帝萧景珩立刻否定苏晚棠那惊世骇俗的建议。
他负手立于乾清宫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波澜起伏。
他深知他的晚棠与这世间所有女子都不同,她的思维跳脱常轨,她的“奇思妙想”看似荒诞,却曾多次于危急关头力挽狂澜,无论是时疫防疫,还是救治皇嗣,都证明了其背后蕴含的非凡智慧。
然而,“主动染病”之说,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直接冲击着千百年来“避疫如避火”的固有认知,更关乎天子龙体安康乃至国本稳定,他身为一国之君,不得不慎之又慎。
他挥退了那些喋喋不休、恨不得以头抢地来证明此法荒谬的太医们,独自在空旷而肃穆的殿内踱步良久。
摇曳的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御案一角,那里堆叠着几份奏报:一份是关于京郊时疫后续处理的简报(那场时疫的源头,直指贤妃兄长镇北侯的恶行),另一份则是各地偶发天花疫情,请求朝廷拨付钱粮、隔离病患的急报。
薄薄的纸页,承载的却是无数家庭的生离死别和地方的动荡不安。
天花之害,犹如一柄始终悬于王朝顶上的利剑,不知何时便会落下,带来死亡与恐慌。
他又想起不久前承乾宫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若非晚棠身怀异术、机警过人,他那一双尚在襁褓、活泼可爱的儿女,恐怕已遭了那毒衣的暗算,思之令人脊背发凉,怒火中烧。
若……若真有一种方法,能如晚棠所说,从根本上预防此等恶疾,那么于国于民,皆是泽被苍生、功在千秋的壮举!
晚棠所言的“牛痘”,虽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但其中蕴含的逻辑——以轻微之症,换取对致命恶疾的抵御——仔细推敲起来,似乎又隐隐契合着某种“以毒攻毒”、“损益平衡”的古老哲理。
那些牛倌不染天花,或许真的并非偶然,而是上天给予的启示?
更重要的是,他在苏晚棠提出此法时,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笃定与不容置疑的真诚,那是一种源于未知领域的、强大的自信,绝非产后恍惚或者信口开河。
在理智的权衡与情感的驱动下,他选择再次相信她。
翌日,皇帝竟出人意料地再次召集群臣与太医,并非在私下,而是在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重提“牛痘接种”之法。
果然,此言一出,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开了锅。文官队列中,以几位翰林学士和御史为首,纷纷出列,言辞恳切又引经据典,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孝道,到“人畜有别,纲常有序”的礼法,再到“君王身系社稷,岂可轻涉险地”的大义,极力劝谏,痛陈此法之荒谬与危险。
太医院的几位院判更是几乎老泪纵横,跪伏在地,以毕生医术担保此法绝不可行。
就在反对之声甚嚣尘上,几乎要将那微弱的新法萌芽彻底淹没之时,一直沉默聆听的皇帝缓缓从龙椅上起身。
他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位大臣,声音沉稳而有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宽阔的大殿之中:
“众卿之忧,朕深知。尔等所言,皆是为国为朕,拳拳之心,朕感念之。”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铿锵:“然,天花之毒,横行肆虐,戕害朕之子民久矣!多少孩童夭折,多少家庭破碎!朕每思及此,心实难安。今既有预防之法,无论其看似如何离奇荒诞,只要有一线可能,朕以为,都值得一试!”
他顿了顿,迎着下方无数惊愕、不解、担忧的目光,语出惊人,石破天惊:
“既然众卿皆惧怕此法的未知风险,不敢让万民尝试,那么,这风险,便由朕——来为天下人先试!以此身,证此法!”
“陛下!
“万岁!万万不可!”
“陛下三思啊!”
满朝文武、太医院判皆惊得魂飞魄散,纷纷跪倒在地,磕头之声不绝于耳。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陛下!您乃万乘之尊,九五之体,一身系天下安危,岂可如此轻易涉险?!此事实在太过凶险,臣等宁死不敢奉诏!”
“陛下!若此法有误,后果不堪设想啊!还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
皇帝抬手,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止住了所有人的哭喊与劝阻。
他神色坚决,目光如炬,朗声道:“朕意已决!毋庸再议!”
他环视众人,声音带着一种悲悯与决绝:“若此法有效,便可惠及朕之万民,拯救天下无数孩童性命,使我大乾子民自此不再受天花荼毒!朕以此身冒此风险,值得!若此法无效……乃至朕因此而有任何不测……那便是朕天命如此,亦与人无尤,绝不追究任何人之责!”
说罢,他目光转向一旁同样被他的决定震撼得无以复加的苏晚棠,那目光中充满了无限的信任、支持与温柔的鼓励:“瑾妃,需要准备何物?该如何操作?朕,信你。”
苏晚棠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热流猛地冲撞着她的心扉,让她眼眶瞬间湿润。
她想过他会支持她,却万万没想到,他会用如此决绝、如此震撼的方式,以帝王之尊,龙体之贵,来为她这个看似荒唐的想法背书,来为她抵挡住所有的质疑、压力和可能的事后追责!这份信任,重逾千斤!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屈膝行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地回答道:“回陛下,此法所需之物并不繁复。需寻刚刚感染牛痘不久、处于痘浆饱满期的健康母牛,取其清亮痘浆,由……由经验丰富之人,以锋利洁净的银刀,于上臂外侧轻轻划破肌肤表层,见血珠即可,然后将微量痘浆涂抹、植入创口之内。过程迅捷,创口极小,犹如蚊虫叮咬。”
“好!”皇帝毫不犹豫,当即下令,“李德全,即刻着人去办!寻最健壮、痘浆最佳的母牛!至于操作之人……”他目光再次落在苏晚棠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瑾妃,朕要你——亲自为朕种痘!”
此言一出,更是将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推至顶峰。这意味着,他将自己的安危,完全交托到了她的手中。
当日午后,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传遍宫闱。在无数或担忧、或反对、或冷眼旁观、甚至暗中等着看笑话的复杂目光注视下,在庄妃、德妃等嫔妃闻讯赶来、忧心忡忡的劝慰声中,在太医院众太医提心吊胆、如临大敌的围观下,皇帝萧景珩于乾清宫东暖阁内,坦然挽起明黄色的龙袍衣袖,露出了结实的手臂。
苏晚棠净手之后,屏息凝神,按照系统提供的详尽步骤和注意事项,用烈酒反复擦拭皇帝臂上皮肤,然后取过那盛放在玉盏中、由专人快马加鞭从京郊皇庄取回的牛痘浆液,以特制的薄刃银刀,动作精准而轻柔地完成了接种。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不过瞬息之间。
皇帝甚至连眉头都未皱一下,面色平静如常。
“众卿可都看清了?”皇帝放下衣袖,神色从容,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朕已依瑾妃之法种痘。接下来数日,朕会照常临朝理政,众卿亦可亲眼见证,此法究竟效果如何!”
皇帝以身试法、为天下先的壮举,如同一声惊雷,瞬间压下了朝野上下所有的非议和质疑之声。
虽然暗地里的担忧和反对仍在潜流涌动,但至少在明面上,再无人敢公开质疑“牛痘”之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地、忐忑地聚焦在了皇帝萧景珩的身上,等待着最终的结果,等待着这场关乎无数人命运的医学实验的答案。整个紫禁城,乃至整个朝廷,都陷入了一种微妙的、等待宣判般的寂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