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囚室里,时间仿佛被无尽的悲痛和绝望拉长,又仿佛在生命飞速流逝的瞬间被压缩。唯有宜阳公主那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哽咽声,和沈玠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交织成一首令人心碎的挽歌。
沈玠那双艰难睁开一丝缝隙的眸子,黯淡无光,瞳孔已然有些涣散,却固执地、贪婪地映着宜阳满是泪痕的脸。那模糊的轮廓,是他灰暗人生中最后,也是唯一的光亮。
(殿下…真的来了…) (不是梦…)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心疼和歉疚,如同最汹涌的潮水,冲击着他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他看到她的眼泪,如同滚烫的熔岩,一滴滴砸落,每一滴都仿佛灼穿他的灵魂,带来比死亡更深刻的痛苦。
(别哭…殿下…别为我哭…)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或许是回光返照,或许是强烈到超越生死界限的执念,竟支撑着他那早已枯槁破败的身体,做出了最后一个动作。
他那只一直无力垂落、冰冷如枯枝的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用尽了他生命中最后残存的所有力量,一点点地、艰难地抬了起来。目标,是宜阳那不断滚落泪珠的脸颊。
他想为她拭去泪水。
这个动作耗尽了他的一切。手臂抬到一半,便已剧烈颤抖,无法再前进分毫。那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微微蜷缩,仿佛想要触碰,却又在最后一刻,被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无法逾越的卑微和自惭形秽所阻止。
最终,那抬起的手臂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猛地一颤,无力地垂落下去,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与此同时,一声极其细微、破碎得如同风中蛛丝般的声音,从他干裂的、毫无血色的唇间逸出,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却清晰地钻入了宜阳的耳中:
“殿下…别哭…”
宜阳的哭声骤然一滞,猛地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沈玠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周涌来,要将他最后一丝意识吞噬。但他却固执地抵抗着,努力聚焦着瞳孔,望着她,用那细若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的声音,继续艰难地说道:
“奴婢…不值得…”
“您的泪…”
他顿了顿,仿佛积聚着最后一点力气,那涣散的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痛苦,声音轻得几乎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度:
“…剐得奴婢…好疼…”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羽毛,轻轻落下,却重重地砸在了宜阳的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说…她的眼泪…剐得他好疼…
直到这一刻,直到生命彻底流逝的尽头,他感受到的,不是身体的剧痛,不是死亡的恐惧,而是…她的眼泪带给他的疼痛!
这是怎样的一种卑微到极致的深情?又是怎样的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楚。
宜阳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瞬间撕裂,又像是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情感狠狠填满!她猛地收紧手臂,将他更紧地抱在怀里,仿佛要将他冰冷的身体焐热,将他流逝的生命力拉回来。
“不…不许你这么说!”她哽咽着,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硬和悲痛,“值得!你值得!沈玠,你看着我!我不许你死!你听到没有!这是命令!”
然而,沈玠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他那句“剐得奴婢好疼”似乎用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他的眼神开始加速涣散,呼吸变得更加微弱、急促,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仿佛是一次艰难的挣扎。
但奇异的是,他那原本即将彻底闭合的眼睫,却依旧顽强地维持着那一丝细微的缝隙。
(不能闭眼…不能…) (殿下还在哭…) (不能让她…再流泪…)
这个念头,成了支撑着他最后一丝意识不肯沉入黑暗的唯一执念。他甚至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只能用那逐渐失去焦距的瞳孔,固执地、近乎贪婪地“望着”宜阳,用那微弱到极致的呼吸,对抗着死亡的降临。
他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她面前。 不能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断气,那会是她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他要用这最后残存的一口气,撑到她不再流泪,或者…撑到自己彻底耗尽。
宜阳看着他这般模样,看着他明明已然油尽灯枯,却因为自己一句话而强撑着不肯闭眼的执拗,巨大的悲痛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撼动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
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这个傻子…这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她猛地抬手,用力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尽管新的泪水很快又涌了出来,但她却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颤抖着,却努力放得轻柔,俯身在他耳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好…我不哭…沈玠,你看,我不哭了…”她吸着气,强行压制着喉咙口的哽咽,“你不许闭眼…看着我…我不哭了…你也不准有事…听到没有?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你答应过要等我的…”
她的话语,如同温暖的泉水,一点点流入沈玠那即将冻结的意识深处。
那固执地维持着一丝缝隙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似乎…听到了。
似乎…那剐心蚀骨的疼痛,减轻了一丝丝。
囚室内,陷入一种极其诡异的寂静。只有宜阳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和沈玠那越来越微弱、却依旧顽强存在的呼吸声。
老太医站在一旁,早已老泪纵横,不忍再看。春桃捂着嘴,哭得浑身颤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宜阳紧紧抱着沈玠,不停地在他耳边说着话,说着那些美好的、虚幻的、关于未来的设想,说着她不会哭,说着要他坚持。
而沈玠,竟真的凭借着那一点微弱到极致的、因她而生的执念,在生与死的边缘,顽强地徘徊着,那丝微弱的呼吸,始终未曾彻底断绝。
仿佛只要她不再落泪,他就能对抗这世间所有的苦痛,甚至…对抗死亡本身。
这最后的救赎,无关肉体,只关乎灵魂深处,那最卑微也最炽热的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