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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书房问话后,永宁殿的气氛便似春日将雨未雨时的闷窒,无形中绷紧了一根弦。宜阳不再像往常那般自然随意地使唤沈玠,即便他就在殿外廊下那道熟悉的阴影里垂手侍立,她也多是透过窗棂望一眼,便转开目光,吩咐之事皆由春桃传递。她并非厌弃,只是那日沈玠眼中剧烈挣扎的痛苦和苍白无力的否认,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心口,每每想起便泛起微妙的酸胀与无措,让她不知该如何再如常面对那双总是盛满卑微与沉寂、却又偶尔泄露出更深邃东西的眼睛。

沈玠则愈发沉默寡言,行事更加谨慎卑微,几乎将自己缩成了一个真正的、没有声息的影子。他精准地把握着公主无需他的时刻,只在必要的端茶递水、整理书案时才会出现,动作轻捷得像一阵风,做完分内事便迅速退至最不惹眼的角落,或是无声地退出殿外,不敢有片刻停留,更不敢让自己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瞬。每一次短暂的接触,对他而言都是裹着蜜糖的凌迟。公主一个细微的蹙眉,一次无意识的叹息,都能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反复思量是否因自己的污秽与谎言所致。他知道那无声的疏远是自己应得的惩罚,却依旧疼得钻心,只能在无人处,反复咀嚼那日她带着担忧的告诫,那一点温暖的微光,是支撑他在这泥潭中挣扎下去的唯一念想,却又灼得他日夜难安。

这般微妙而压抑的日子,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僵持中滑过了七八日。这日天气晴好,春光愈盛,暖风拂过宫苑,吹开了更多繁花,也似乎暂时吹散了连日的沉闷。宜阳因着心绪不宁,已好几日未曾去马场看望她心爱的小马“追风”。那是去岁她生辰时,父皇龙心大悦,特意从西域进贡的良驹中亲自挑选赏赐给她的。追风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唯额间有一缕灵动飞扬的黑色毛发,状如旋风,神骏非常,性子却极温顺亲人,深得宜阳喜爱。想到追风见到她时总会亲昵地用脑袋蹭她手心,发出欢快的嘶鸣,她心中阴霾稍散,便唤了春桃,准备去马场散散心。

“殿下可算要去看追风了,”春桃见她眉间郁色稍减,心下稍安,笑着替她披上一件绣着折枝玉兰的鹅黄色春衫披风,“那小家伙灵性得很,几日不见您,怕是早盼着了,每次路过马场那边的小内侍都说它朝着永宁宫的方向引颈长嘶呢。”

宜阳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丝浅浅的、真实的笑意:“就你嘴甜,惯会哄本宫开心。快去备些它爱吃的胡萝菔和果脯。”

“是,早已备好啦。”春桃笑着应道,示意身后的小宫娥提上精巧的食盒。

宜阳走出殿门,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廊下。沈玠正垂手侍立在那里,春日明媚的阳光照在他过分苍白的脸上,几乎显出一种透明的脆弱感,灰青色的宦官服穿在他清瘦的身上,空落落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见到公主出来,他立刻将头埋得更低,身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下意识想如往常般跟上,却又硬生生止住,只是躬身的幅度更深了些,几乎折成一个没有生命的直角。

宜阳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想如往常般说一句“跟着吧”,话到嘴边,却想起那日的对峙与隐瞒,最终只是抿了抿唇,将目光投向远处开得正盛的海棠,淡淡道:“本宫去马场走走,你不必跟着了。”

“……是。”沈玠的声音低哑,几乎消散在风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宜阳带着春桃和两个提食盒的小宫娥,一路往御苑西侧的马场行去。春日御苑景致极好,繁花似锦,绿草如茵,蜂蝶翩跹。但宜阳心中装着事,并未过多流连赏玩。只是越靠近马场,她心中那份莫名的压抑感却似乎又回来了,甚至隐隐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马场的管事太监早得了小太监的通传,已急匆匆小跑着迎了上来,脸上堆着笑,那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勉强,额角甚至在微凉的春风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奴婢给殿下请安!殿下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来看看追风。”宜阳说着,目光已迫不及待地投向马厩方向,“它这几日可好?没闹脾气吧?”

“好……好着呢……”管事太监连连点头,腰弯得更低,声音却有些发虚,“殿下,您看今日日头虽好,风却有些喧嚣,吹多了恐对凤体不适。不如先到值房里喝杯热茶歇歇脚?奴婢这就让人把追风仔细刷洗了,配上最漂亮的鞍辔,再牵出来给您瞧?”

宜阳微微蹙眉,觉得这管事今日言语行动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殷勤,但她心念追风,并未深想,只道:“不必麻烦,本宫自己去看看它。”说罢,便绕过管事太监,径直朝追风所在的那间最为干净宽敞的单独隔厩走去。

管事太监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急忙快步跟上,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惊慌:“殿下!殿下留步!那边……那边刚清扫过,还有些污秽未曾散尽,恐污了殿下的眼……”

然而他的阻拦已经晚了。宜阳已快步走到了马厩前。隔厩里异常安静,没有往日听到她熟悉脚步声便会响起的亲昵嘶鸣和马蹄刨地的欢快动静。那匹通体雪白、额带旋风黑毛的小马,没有如往常般立在栏边等候,而是安静地侧躺在铺着的干草堆上,四肢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僵直地伸着,曾经温顺湿润、如同上好琥珀般的大眼睛紧紧地闭着,口鼻周围残留着些许已然干涸的白沫和诡异的暗绿色污渍,原本光滑漂亮、在阳光下会泛出银缎般光泽的皮毛,此刻失去了所有生机,显得暗淡枯槁,紧紧贴着不再起伏的躯体。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腥中夹杂着苦涩的怪异气味,与草料的清香和马厩固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腐朽感。

宜阳的脚步猛地顿在原地,脸上的血色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骇人的死寂一幕,小巧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无法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巨大的惊恐和茫然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

“追……风?”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巨大的惊恐和不确定,破碎在风里。

没有回应。那片死寂如同最沉重的巨石,狠狠砸在她的心上,砸得她神魂俱震。

“追风!”她猛地提高了声音,尖利的哭腔撕破了马场的宁静,她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踉跄着扑到隔厩栏边,颤抖着手推开厩门,跌跌撞撞地跑到追风身边,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上,伸手去抚摸它的脖颈。触手一片冰冷僵硬,没有一丝弹性,更没有往日温暖跳动的脉搏。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追风!追风你醒醒!追风——”巨大的悲痛后知后觉地汹涌而来,瞬间击垮了她。宜阳猛地抱住追风冰冷僵硬的脖子,将脸埋在那失去光泽的鬃毛里,失声痛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孩童般的无助与绝望。小小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泪水迅速浸湿了马儿的毛发。这匹马不仅是父皇珍贵的赏赐,更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是她可以抛开公主身份、诉说所有心事、寄托最纯粹情感的伙伴。它的突然暴毙,如此惨状,如同在她本就因猜疑而倍感压抑的心上,又用最钝的刀子狠狠剜了一下,痛得彻骨。

春桃也看到了厩内的情形,吓得脸色煞白,失声惊呼:“天啊!追风!它怎么了?!早间还好好的!”她急忙冲上前,看到公主悲痛欲绝的模样,心都要碎了,一边跟着掉眼泪,一边试图去搀扶公主:“殿下!殿下您别这样……地上凉……您快起来……”

另外两个小宫娥也吓傻了,提着食盒呆立当场,不知所措。

马场的管事太监和一众负责照料追风的小太监们早已面无人色,哗啦啦跪倒一地,磕头如捣蒜,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废物!都是废物!”春桃转头对着他们厉声哭斥,“好好的马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们是怎么当差的?!若是惊坏了殿下,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管事太监涕泪横流,话都说不利索:“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可是……可是昨日傍晚喂食时还好好的,精神头十足……今早、今早一来就……就发现……就这样了……奴婢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飞回永宁殿。当一个小内侍连滚带爬、慌慌张张地跑到廊下,对着依旧像石雕一样侍立原地的沈玠,带着哭腔急报时,沈玠一直低垂的眼睫猛地掀了起来!

“你说什么?!公主的马……”他的声音骤然绷紧,死寂的眼底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骤然掀起惊涛骇浪般的震惊与恐慌。

“是……是追风……突然就……没了……公主殿下正抱着马哭呢……伤心极了……”小内侍被他那一瞬间散发出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可怕气息吓得腿软,话都说不连贯。

沈玠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他甚至忘了宫规礼仪,忘了要保持那副卑微恭顺的模样,用尽了生平最快的速度,朝着御苑马场的方向疾奔而去。风声在他耳边呼啸,刮得他脸颊生疼,他却只听得见自己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声音,那声音大得骇人,以及脑海中反复回荡的、几乎要让他发疯的念头——公主在哭。

她哭了。

她伤心欲绝。

谁?!谁让她如此伤心?!

一股暴戾到几乎要摧毁他所有理智的怒火,混合着无法形容的、撕心裂肺般的心疼,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感官!那痛苦远比他受过的任何刑责、任何羞辱都要剧烈千万倍!他宁愿自己立刻被拖去慎刑司受那千刀万剐之刑,也不愿听到她发出一声哽咽!

当他以最快速度冲到马场,映入眼帘的便是宜阳瘫坐在冰冷污秽的地上,紧紧抱着那匹再无生息、僵直冰冷的小马,哭得浑身颤抖、几乎喘不上气、仿佛要将心肺都呕出来的模样。她的哭声不再是平日那般带着娇气的抽噎,而是充满了绝望和破碎感的嚎啕,像一把把烧红的、生了倒刺的钝刀,慢悠悠地割着他的心肝脾肺肾,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春桃和几个宫娥红着眼圈围在一旁,手足无措地掉着眼泪,想劝慰,想将公主扶起来,却又不敢上前强行拉扯。

马场的管事、闻讯赶来的御马监兽医等相关掌事黑压压跪了一地,面如土色,抖如筛糠,连大气都不敢喘。

沈玠的脚步猛地顿住了。他看着那幅令他心胆俱裂的画面,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气血逆流,汹涌的杀意和噬骨的心痛如同最狂暴的浪潮,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淹没!他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瞬间深深嵌入掌心皮肉,刻出深可见骨的血痕,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所有的感官都被公主那绝望的哭声占据,所有的理智都在疯狂地叫嚣着要找出那个罪魁祸首,将其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谁让殿下伤心……谁伤了殿下的心……是谁?!奴婢要杀了他……定要将他千刀万剐……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一步步地、极其艰难地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之上,沉重的脚步拖沓在沙土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他绕过那些跪地请罪、散发着恐惧气息的人,来到宜阳身边,然后,重重地跪了下去。膝盖狠狠撞击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却毫无所觉。

“殿下……”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粗糙的砂纸相互摩擦,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扭曲的颤抖和某种冰寒彻骨的杀意,“节哀……保重凤体……地上寒凉……您……”他想劝她起来,话却堵在喉咙里,因为任何言语在此刻她的巨大悲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宜阳仿佛沉浸在一个完全封闭的悲痛世界里,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也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依旧死死抱着追风冰冷的脖子,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不断滚落,口中反复喃喃着追风的名字,声音哽咽破碎得令人心碎。

沈玠看着她苍白得毫无血色、挂满泪痕、沾了草屑和污渍的小脸,看着她哭得红肿不堪、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心脏痛得缩成一团,几乎要停止跳动。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棱,死死钉在那瑟瑟发抖、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御马监兽医身上,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沉、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骇人压迫感:“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兽医被他那仿佛来自地狱修罗般的眼神看得浑身一颤,裤裆瞬间湿了一片,瘫软在地,磕磕巴巴地道:“回、回公公……看、看这症状,口吐异沫,四肢痉挛后僵直,瞳孔……瞳孔散大……身、身体僵冷如此之快……像、像是中了极烈的剧毒……”

“毒?”沈玠的瞳孔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状,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无比恐怖,仿佛有实质的黑雾在他周身弥漫,“马厩重地,何人下的毒?!何时下的毒?!如何下的毒?!说!若有半句虚言——”后面威胁的话语没有说出口,但那冰寒刺骨的杀意已经让在场所有人如坠冰窟,抖得更厉害了。

“奴、奴婢不知……真的不知啊公公……”兽医和管事磕头如捣蒜,额头瞬间一片青紫,“喂马的草料、饮水都是仔细检查过的……昨夜当值的人也都说无异状……昨日傍晚还好好的,还撒欢呢……今早、今早一来就、就……”

(是冲着殿下来的?还是……?)沈玠的心不断下沉,沉入最冰冷的深渊,无论是哪种可能,那下手之人,都罪该万死!千刀万剐亦不足惜!

就在这时,宜阳似乎哭得脱了力,稍稍从那封闭的悲痛中缓过一丝神智,她抬起泪眼朦胧、红肿不堪的眼睛,茫然地看向跪在自己身边的沈玠,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盛着星星的杏眼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悲伤和脆弱,像一只被无情风雨摧毁了巢穴的幼鸟,声音哽咽破碎,充满了无助:“沈玠……追风……它那日还好好的……还等着我来瞧它……怎么会突然就……怎么会这样……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看到她这样的眼神,听到她这样无助的、带着依赖的追问,沈玠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拧碎、再反复践踏!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体内那股想要毁灭一切、拉着所有可疑之人一同下地狱的暴怒火焰。

他慌忙垂下头,避开她那样令人心碎的目光,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更深地抠入掌心的伤口,鲜血顺着指缝慢慢渗出,滴落在尘土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脏被撕裂的剧痛。他的声音却努力维持着一种近乎扭曲的、极致的平稳,每个字都仿佛是从血海里捞出来的一般:“殿下……放心……奴婢在此……奴婢……定会查清……无论如何……定会给殿下……一个交代!”

这句话,他说得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泪和刻骨的毒誓,重重地砸在地上。

他必须查清楚!不惜一切代价!动用所有他能动用的、那些他深恶痛绝却不得不依附的、黑暗的力量!他要让那个让公主如此伤心的人,付出这世间最惨痛、最绝望的代价!

宜阳看着他低垂的头颅和紧绷得如同岩石的侧脸,看着他紧握的、因为极度用力而骨节狰狞、微微颤抖、渗着血的拳头,似乎从他异常压抑却斩钉截铁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令人心悸的决心和力量。她此刻心乱如麻,悲伤过度,脑子昏沉沉的,无力深思,只是流着泪,下意识地更紧地抱住了追风冰冷的身体,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沈玠不再多言,他重重地、几乎将额头磕进砖石地缝里一般,行了一个大礼,然后猛地起身。转身的瞬间,他脸上所有外泄的情绪都被强行收敛起来,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深不见底的冰寒与死寂。他没有再看那些跪地求饶、哭嚎不止的马场宫人,也没有再看悲痛欲绝的公主,而是决然地、快步离开了这片被悲伤和死亡笼罩的马场。

沈玠离开马场时,身后宜阳公主那破碎的、几近窒息的哭声,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持续不断地穿刺着他的耳膜,更狠狠扎进他的心窝。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那哭声在他脑中不断回荡、放大,最终化为一种尖锐的、几乎要撕裂他灵魂的鸣响,将他所有残存的理智与人性一丝丝剥离,只留下最原始、最黑暗的暴戾与毁灭欲。

(是谁?!是谁让她如此伤心?!)

这个念头如同毒焰,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不需要证据,不需要程序,他只要结果。一个足以平息公主悲伤、更足以震慑所有潜在宵小的、血淋淋的结果。司礼监的暗房,那条通往地底深处的、终年不见阳光的潮湿通道,此刻在他眼中,成了唯一能宣泄这股几乎要将他撑爆的怒火的出口。

他没有回永宁殿,而是径直朝着外围廨房的方向走去。明媚的春光落在他身上,却照不进他眼底丝毫,反而被他周身的阴冷戾气所排斥驱散。他知道,要最快速度查清这件事,靠御马监或者内官监的常规途径绝无可能,只会被层层拖延、互相推诿、掩盖甚至找替罪羊嫁祸。他需要另一种力量,一种黑暗的、高效的、令人恐惧的、能够穿透一切迷雾的力量。

即使那意味着,他要更深地踏入那片他极力想远离的泥潭,要再次玷污自己早已不堪的灵魂,要向那个魔鬼低下更深的头,欠下更还不清的“债”。

但为了公主,为了止住她的泪水,抚平她的悲伤,一切都值得。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阿鼻地狱,是永世不得超生。

他找到的是王振手下的一个得力干将,姓钱,也是个心狠手辣、笑里藏刀的角色。因着王振似乎对沈玠这枚“新棋子”有几分“兴致”,钱太监倒也卖他几分表面人情。

“哟,沈兄弟,今日怎么得空来寻咱家了?”钱太监正在值房里翻看文书,抬眼见是他,皮笑肉不笑地放下手中的东西,目光锐利地在他身上扫了一圈。

沈玠压下心底翻涌的厌恶与屈辱,垂着眼,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冷意与急切:“钱公公,奴婢不敢称兄弟。实是有万分紧急之事相求。永宁公主殿下的爱马‘追风’,陛下亲赐的那匹西域玉骢驹,今日清晨在马厩中无故暴毙,经御马监兽医初步查验,疑似中了剧毒。公主殿下亲眼所见,悲痛万分,几近晕厥。此事不仅关乎御马,更关乎天家颜面与公主殿下安危,小人恳请钱公公仗义相助,彻查此事,务必以最快速度找出元凶,以安公主之心,以正宫闱之法。”

他刻意强调了“陛下亲赐”、“公主悲痛万分、几近晕厥”以及“公主安危”,他知道,对于王振这条老狐狸和他手下这帮嗅觉敏锐的鹰犬来说,任何可能牵扯到皇室、尤其是可能暗藏针对皇室成员阴谋的事情,他们都会有极大的兴趣插手,以便掌控局面、抓住把柄甚至借题发挥,铲除异己。

钱太监果然瞬间收起了那点假笑,眯起了眼睛,精光四射:“哦?竟有此事?!在皇宫大内,天子脚下,毒杀陛下亲赐给公主的御马?真是狗胆包天!罪该万死!”他猛地一拍桌子,显得义愤填膺,“沈兄弟放心,此事包在咱家身上。必定给你,给公主殿下一个明明白白的水落石出!倒要看看是哪个杀才活腻味了!”

廨房的机器,尤其是负责“暗查”部分的机器,高效而冷酷地运转起来。各种明暗线人被调动,刑讯手段被准备,不到一个时辰,各种零碎的线索、证言、可疑人物的动向便被迅速汇集、交叉比对、分析提炼。

钱太监找到了正在一处僻静冰冷的值房角落里等待消息、如同一尊沉默压抑的杀神般坐立难安的沈玠。

“沈兄弟,有眉目了。”钱太监脸上带着一丝掌控一切的狞笑,压低了声音,“下毒的是御马监一个专管草料二次筛洗的小马夫,叫刘二。这小子是个赌棍,欠了一屁股印子钱,被人追债追得快要卖儿卖女了。就在前日,他那笔要命的赌债突然被人还清了。”

沈玠猛地抬头,眼中寒光暴射:“谁还的?”

“查了,是个空壳子皮货铺的伙计经的手,钱来源不清,但顺着线头模糊摸了一下,似乎和……”钱太监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气音,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那是一个皇子的姓氏,“……宫里的一位小主子的某个远房外戚家的管家有过接触。另外,这刘二,月初时曾因喂养不当,饿瘦了永宁殿公主的马,被公主撞见,当场斥责了几句,并罚了他三个月月钱,据说他一直怀恨在心,酒后曾放话说要‘给点颜色看看’。”

线索似乎清晰了!一个因受罚而怀恨在心的低贱马夫,被幕后可能存在的、对宜阳公主不满或有利益冲突的皇子势力利用并收买,实施了这次恶毒的报复和警告!

(果然……是冲着殿下来的!)沈玠的心沉到了底,随即被更加狂暴的怒火和杀意所充斥!无论是那个被当枪使的马夫,还是幕后可能存在的黑手,都不可饶恕!

“人呢?”沈玠的声音冷得能冻结血液。

“已经控制住了,就关在咱们的暗房里。”钱太监阴恻恻地一笑,“沈兄弟想怎么问?咱们的手段,保证他连他祖宗十八代干过的缺德事都吐得干干净净。”

“带我去。”沈玠站起身,周身弥漫的杀气几乎让钱太监这等见惯了血腥的人都暗自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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