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咆哮撕碎了戈壁的寂静,墨绿色的钢铁巨兽载着两人,一头扎进无垠的沙海。车窗外,单调而壮阔的景色飞速倒退:连绵起伏、被烈日烤成金褐色的沙丘,顽强扎根在沙砾缝隙、叶片灰扑扑的梭梭柴丛,偶尔掠过的、风化得奇形怪状的雅丹地貌。天空是洗过般的湛蓝,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车内蒸腾成一个小小的暖炉。
空调出风口嘶嘶地吐着冷气,努力对抗着车窗外涌入的热浪。皮革、机油、尘土,还有禹星野身上那股混合着汗水、风沙和淡淡烟草味的独特气息,在密闭的空间里交织、沉淀,形成一种无法忽视的存在感。这味道不好闻,甚至有些冲,却带着一种强烈的、属于禹星野的烙印,霸道地侵占了楚星窈的呼吸。
楚星窈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侧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荒凉。戈壁的浩瀚有种吞噬一切细节的力量,让人感到渺小,也让人思绪飘远。她没说话。身体的疲惫在引擎低沉的嗡鸣和车身的轻微颠簸中被奇异地放大,眼皮有些发沉。但精神深处,杀青时那场“火种”宣言带来的巨大情绪消耗,以及此刻身边这个男人沉默却强势的存在,像两道电流,让她无法真正放松。
驾驶座上的禹星野,像一尊凝固的雕塑。他双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几道新鲜的细小划痕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信号塔搏杀的勋章。他的坐姿笔挺,背肌在黑色t恤下绷出硬朗的线条,下巴微收,目光锐利地锁定着前方似乎永无尽头的公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长途驾驶和彻夜未眠刻下的深刻疲惫,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对路况和环境的高度警惕。
他同样沉默。车厢里只剩下引擎的嘶吼、轮胎碾过路面粗粝沙石的沙沙声、空调单调的送风声。沉默像一层无形的膜,包裹着两人,隔绝了窗外的荒凉,也隔绝了所有可能的言语交流。但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定感。仿佛跨越千里的风沙,生死一线的淬炼,最终凝结成的,就是此刻这并肩前行的无言默契。
楚星窈的眼皮越来越重,窗外的沙丘轮廓在视野里变得模糊、重叠。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边缘时,车身猛地一沉,随即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哐当——!
楚星窈瞬间惊醒,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只见前方公路出现一个巨大的坑洼,禹星野虽然反应极快地带了刹车,沉重的越野车还是结结实实地碾了过去,剧烈的颠簸让整个车身都跳了一下。
“唔!”楚星窈闷哼一声,被安全带勒得胸口发疼。
禹星野的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眼神陡然变得锋利如刀。他低低咒骂了一句什么,声音含混在引擎的咆哮里听不清。他迅速扫了一眼后视镜和仪表盘,确认车辆无碍,紧绷的肩背肌肉才微微松弛了一毫。随即,他侧过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楚星窈的脸,在她被安全带勒过的胸口位置停留了一瞬,眼神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本能的审视和……一丝极其隐晦的懊恼?
“没事?”他开口,声音比引擎声更低沉,带着砂纸磨砺过的沙哑,砸破了车厢里维持许久的沉默。
楚星窈揉着被勒疼的胸口,吸了口气,摇摇头:“没事。”
禹星野没再说话,只是“嗯”了一声,那声音短促而低沉,仿佛只是确认一个事实。他重新将注意力投向路面,握方向盘的力道似乎更紧了些,车速也悄然放缓了一点。那份高度警惕的姿态,如同在真正的战区巡逻。
颠簸带来的短暂惊扰过去,更深的疲惫席卷而来。楚星窈重新靠回椅背,闭上眼。这一次,她不再试图抵抗睡意。或许是禹星野那瞬间的审视和减速带来的微妙安全感,或许是这单调旅程本身具有的催眠力量,她的意识终于沉入了昏沉的黑暗。
朦胧中,她感觉车身似乎又平稳了许多。引擎的嘶吼似乎被刻意压制,变成了低沉的呜咽。颠簸感也减弱了,像是行驶在更平坦的路面上。偶尔有轻微的晃动,也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
不知过了多久,车身彻底停了下来。
楚星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刺眼的阳光让她眯起了眼。窗外不再是单调的沙丘,而是一片简陋的水泥地和几栋低矮的建筑——一个孤零零矗立在戈壁公路旁的简陋服务区。
“到了?”她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揉了揉眼睛。
“加油。”禹星野言简意赅,已经解开了安全带,拉开车门跳了下去。热浪和更浓烈的汽油味瞬间涌入车厢。
楚星窈也推门下车。脚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热浪扑面而来,带着沙漠特有的干燥灼人感。她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禹星野。
他正大步走向服务区唯一的加油站。高大的背影在灼热的空气中显得有些虚晃,沾满泥点油污的作训裤和厚重的军靴与这荒凉简陋的环境格格不入。加油站的工人看着他走过来,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楚星窈走到服务区唯一开着的小超市门口。玻璃门油腻腻的,里面货架稀疏,落着薄薄的灰尘,商品大多是些方便面、矿泉水和包装简陋的当地特产。空气里弥漫着过期食品和尘土混合的味道。一个穿着褪色t恤的中年男人趴在柜台上打盹。
她推门进去,门铃发出刺耳的“叮咚”声。男人惊醒,茫然地看着她,显然很少见到楚星窈这样气质与周遭环境截然不同的客人。
“两瓶水,常温的。谢谢。”楚星窈指指冰柜旁的货架。
男人慢吞吞地起身,拿了两瓶最普通的矿泉水放在油腻的柜台上。楚星窈扫码付了钱。拿着水转身出来,热浪让她微微蹙眉。
禹星野已经加好了油,正背对着她站在越野车旁。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检查轮胎。楚星窈走过去,将一瓶水递到他面前。
禹星野的动作顿住。他直起身,转过头。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他看了一眼递到眼前的水瓶,又抬起眼皮看向楚星窈。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长途奔袭的疲惫和戈壁烈日的灼烤痕迹更加明显。他没立刻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单纯地接收信息。
几秒钟的沉默。只有服务区简陋音响里播放的、断断续续的西北民歌旋律,和远处公路上偶尔呼啸而过的货车声。
就在楚星窈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硬邦邦地拒绝或者干脆无视时,禹星野伸出了手。
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新鲜细小伤口的手,没有去接水瓶,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直接覆在了楚星窈握着水瓶的手背上!
他的掌心滚烫、粗糙,带着砂砾般的触感,如同戈壁烈日烘烤下的岩石。楚星窈的手指纤细冰凉,瞬间被那灼热的粗糙完全包裹。一股强烈的、带着电流般的触感猛地从手背窜上手臂,直冲头顶!
楚星窈的身体瞬间僵住,心跳漏跳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禹星野的手更紧地握住。他的手指甚至微微用力,指腹的粗粝感摩擦着她细腻的手背皮肤,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清晰触感。
她猛地抬眼,撞进禹星野的视线里。
他依旧蹙着眉,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长途跋涉后的深刻疲惫和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他的目光牢牢锁着她,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是长途奔袭终见目标的锐利?是亲手修复信号塔后确认连接的满足?是看到她安然无恙的放松?还是一种更深沉、更原始、被强行压抑了太久、此刻终于冲破堤坝的……占有欲?
那目光太直接,太具有穿透力,像沙漠里的烈日,灼得楚星窈几乎无法呼吸。她甚至能看清他眼底自己微缩的倒影。
时间仿佛凝固了。灼热的风卷着沙粒刮过,吹动楚星窈颊边的碎发,也吹拂着禹星野汗湿的鬓角。服务区简陋的民歌旋律断断续续,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他滚烫粗糙的手掌,像一块烙铁,牢牢地焊在她的手背上,传递着无声却滚烫的语言。
这不是星空下披上外套的守护。
这是烈日戈壁中,最直接、最原始的坐标确认。
楚星窈握着冰凉水瓶的手指,在他掌心的包裹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看着他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他下巴上倔强的胡茬,看着他额角滚落的汗珠……胸腔里那股擂鼓般的心跳,奇异地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酸涩、战栗和一种尘埃落定般归属感的暖流取代。
她没有再试图抽回手。只是任由他握着,任由那滚烫的粗糙感,如同烙印般刻进皮肤,刻进心底。
禹星野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吞咽下某种翻涌的情绪。他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将她手中的那瓶水,连同她微凉的手指,一起带向他。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不是去拿水,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覆在了她握着水瓶的手背上——变成了两只手,将她的一只手和水瓶,一起紧紧包裹在他滚烫粗糙的掌心之中。
他低下头,就着她的手,拧开了那瓶水的瓶盖。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瓶盖打开的轻微“咔哒”声,在灼热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他依旧没放开她的手。只是微微抬起下巴,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看着她,然后,就着她握着水瓶的手,低头,凑近瓶口。
楚星窈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手指。
然后,他张开干裂起皮的嘴唇,含住了瓶口。
喉结滚动,冰凉的水流滑过他的喉咙,发出清晰的吞咽声。
他喝得很急,仿佛在沙漠中跋涉了三天三夜。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楚星窈被他紧紧包裹的手背上,带来一阵滚烫的触感。
一瓶水很快下去大半。
他松开瓶口,抬起头,水珠顺着他下巴的胡茬滴落。他的目光依旧锁着楚星窈,眼底的锐利和翻涌的情绪似乎被这冰凉的液体稍稍浇熄了一些,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带着满足的疲惫和一种……无声的宣告。
他握着她的手,将剩下的半瓶水递到她唇边。动作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眼神却比刚才柔软了一分。
楚星窈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底映着的自己,看着他干裂的唇上残留的水光。她没有犹豫,微微低下头,就着他握着水瓶的手,含住了瓶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着一丝塑料瓶的味道。
但更多的,是他掌心滚烫粗糙的触感,和他目光中那无声的、滚烫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