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皇后突如其来的急症,如同一声惊雷,炸响了坤宁宫刚刚恢复不久的宁静。虽然经过太医的紧急施治,剧烈的咳喘暂时平息,但病势并未如预期般迅速好转,反而转为持续的低热和缠绵的咳嗽,人也因此迅速消瘦下去,精神萎靡不振。
朱元璋的焦虑肉眼可见地增长。他几乎每日都要亲至坤宁宫探视,太医院的压力达到了顶点。以吴院使为首的太医们轮番值守,汤药、针灸、艾灸……各种手段轮番上阵,但马皇后的病情却始终反复,时好时坏,仿佛有什么东西顽固地盘踞在她体内,消耗着她的元气。
朱橚的心也随着母亲的病情起伏而备受煎熬。他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亲自尝药,细致地记录母亲每一次体温变化、咳嗽的频率和痰液的性状。凭借远超时代的医学知识,他隐隐觉得母亲的病并非普通风寒那么简单。症状的顽固、对抗生素(虽然只是汤药)反应不佳、以及持续的消耗热,都指向了某种更棘手的感染,甚至可能是肺炎。
他几次忍不住想向刘纯提出更激进的治疗方案,比如加大某些清热消炎药材的剂量,或者尝试一些未被广泛认可的方剂组合,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不能。在父皇和整个太医院的严密关注下,任何超出常规的提议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怀疑和风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医们用着相对保守的方子,内心焦灼如火烤。
更让他不安的是,就在马皇后病倒后不久,东宫也传来消息,太子朱标因连日操劳,加之忧心母后病情,也感染了风寒,出现发热咳嗽症状,已卧床休养。
消息传来时,朱橚正在给母亲喂药,手猛地一颤,药汁险些洒出。
大哥也病了!
同样的症状!时间如此接近!
巧合?还是……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他的脑海,让他遍体生寒。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仔细回想。母亲宫中的饮食用药他都暗中留意过,并无明显异常。大哥那边,他之前也通过刘纯暗中关照,按理说不该出问题。但如果是通过空气传播的病毒,或者某种潜伏期较长的感染,那么……
“橚儿……”马皇后虚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微微睁开眼,看着儿子紧蹙的眉头和苍白的脸色,费力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莫要担心……娘没事……就是年纪大了,恢复得慢些……你去看看你大哥……他身子本就劳碌,莫要……莫要再累坏了……”
都到了这个时候,母亲心里惦记的还是儿女。
朱橚鼻尖一酸,连忙低下头,哑声道:“娘,您放心,大哥那边有太医看着,不会有事的。您好好歇着,儿臣就在这里陪您。”
他不能走。母亲的病情同样凶险,他必须守在这里,时刻关注着任何细微的变化。
然而,内心的恐慌却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如果母亲的病和大哥的病真的存在关联,如果这不是简单的风寒,而是一场针对皇室核心成员的、更加隐蔽的生物学攻击……那么幕后黑手的目的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是谁?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谁又能有如此手段,能突破宫廷的重重防护?
淮西勋贵?他们与太子关系密切,似乎没有动机。文官集团?他们更希望稳定的继承秩序。其他藩王?……朱橚的心猛地一跳,不敢再想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朱橚是在极度的焦虑和警惕中度过的。他一方面精心照料母亲,另一方面则通过刘纯,更加严密地监控着东宫的用药和治疗情况,同时让“夜枭”动用一切可能的手段,秘密调查近期宫中疾病流传的源头,以及是否有任何异常的人员或物品流动。
调查进行得极其艰难,进展缓慢。宫廷太大,人员太杂,时间过去已久,很多痕迹早已消失。
就在朱橚几乎要绝望之时,“夜枭”通过一个极其偶然的渠道,截获了一条模糊的信息——一个负责清洁御花园某处偏僻角落的老宦官,前几日酒后曾向同乡抱怨,说年前大雪时,曾有几个面生的内侍模样的人,鬼鬼祟祟地在那边丢弃过几个扎紧的麻袋,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还有股怪味。他当时怕惹事,没敢声张,后来也就忘了。
御花园!偏僻角落!年前大雪!时间点恰好与宫中开始出现零星病例吻合!
朱橚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立刻下令,让“夜枭”不惜一切代价,找到那个老宦官,问清具体位置,并设法秘密勘察那片区域!
命令发出的当天夜里,马皇后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高热骤起,呼吸变得极其困难,意识也开始模糊!
坤宁宫瞬间乱作一团!太医们冲进冲出,脸色惨白。朱元璋闻讯连夜赶来,守在榻前,握着发妻滚烫的手,脸色铁青,眼中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恐惧。
“救不了皇后,朕让你们全都陪葬!”帝王冰冷的咆哮在殿内回荡,让所有太医和宫人都瑟瑟发抖。
朱橚跪在床尾,看着母亲痛苦挣扎的模样,听着父皇绝望的怒吼,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现代医学的知识在他脑中疯狂奔涌,气管切开?吸氧?强效抗生素?……无数个念头闪过,却无一能够实现!这种眼睁睁看着至亲被死神折磨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几乎要将他逼疯!
就在这极度混乱和绝望的时刻,一个被汗水浸透的密报,通过坤宁宫那个负责花木的哑巴老宦官,悄无声息地塞到了朱橚手中。
朱橚借着阴影展开纸条,上面只有潦草的几个密码符号和一个大概方位。
“御花园西北角,假山群深处,废弃枯井旁,掘地三尺,或有发现。”
是“夜枭”的调查结果!
朱橚猛地抬起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又看向榻上气息奄奄的母亲,再看向暴怒焦灼的父皇。
一个极其冒险、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瞬间成型。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走到朱元璋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因急切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异样的清晰:
“父皇!父皇!儿臣……儿臣或许知道母后为何久病不愈!”
混乱的殿内骤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这个跪在地上的少年皇子身上。
朱元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声音嘶哑:“你说什么?!”
“儿臣近日翻阅古籍杂谈,曾见一异闻,言及某些污秽之物若处置不当,深埋地下,遇特定地气,经年累月,或会生出无形之‘瘴疠’,缓慢散发,伤人肺腑于无形!其状恰似母后与宫中近日之疾!”朱橚语速极快,将现代细菌病毒污染的概念,用最玄乎、最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瘴疠”之说包装起来。
“儿臣方才想起,年前大雪时,似有宫人提及,御花园西北假山深处,曾有可疑之人丢弃不明秽物!儿臣恳请父皇,立刻派人前往挖掘探查!若真有此物,或可找到病源!纵是虚无缥缈之谈,但母后如今……但有一线希望,儿臣求父皇一试!”
他的话如同天方夜谭,但在皇后濒死、太医束手无策的绝境下,却仿佛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朱元璋死死盯着朱橚,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他刺穿。他在判断,判断这是幼子情急之下的胡言乱语,还是……别的什么?
最终,对发妻生命的极度担忧压倒了一切疑虑。
“杜安道!”朱元璋猛地转身,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立刻带上一队锦衣卫,照五皇子所说的地点,给朕挖!掘地三尺!有任何发现,立刻来报!”
“是!”杜安道脸色发白,立刻领命而去,带着一队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冲入了寒冷的夜色之中。
坤宁宫内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等待。太医们继续竭尽全力施救,朱元璋如同困兽般在殿内踱步,朱橚则跪在原地,低着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膛。
他在赌。赌“夜枭”的信息准确,赌那下面真的有问题,赌这孤注一掷的冒险能换来一线生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终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杜安道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惊惶,官帽都歪了,扑倒在地颤声道:“皇爷!皇爷!挖……挖到了!”
“说!”朱元璋猛地停下脚步。
“在……在那枯井旁挖下去不到两尺,发现……发现好几只死猫死狗!尸身已高度腐烂,恶臭扑鼻!周围土色都不对!而且……而且……”杜安道的声音充满了恐惧,“而且旁边还有个小布包,里面……里面像是些用过的、带着脓血的……绷带之物!”
殿内瞬间死寂!
腐烂的动物尸体!带脓血的废弃绷带!在皇宫大内御花园深处!
这绝非意外!这是人为的、极其恶毒的投放!
朱元璋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恐怖,那是一种被彻底激怒、即将毁灭一切的狰狞!
“查!!!给朕查!!!!”帝王的怒吼震动了整个坤宁宫,“封锁皇宫!所有近日接触过御花园那片区域的人,全部给朕抓起来!严刑拷问!朕要看看,是谁!是谁敢用如此龌龊的手段,谋害朕的皇后!!!”
锦衣卫和东厂的机器瞬间以最高效率开动起来,整个皇宫顿时陷入一片肃杀和恐怖之中。
而朱橚,在听到杜安道回报的那一刻,浑身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赌对了!真的有问题!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龙榻,嘶声道:“父皇!既已找到疑似病源,请立刻下令,将母后移至通风洁净之偏殿!所有接触过此前病源区之人,一律隔离!太医所用方剂,或可加重清热解毒之力,直攻那‘瘴疠’之毒!”
这一次,他的话不再被当作无稽之谈。
朱元璋赤红着眼睛,厉声吼道:“都听见了吗?!照五皇子说的办!快!!!”
宫人们立刻行动起来,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马皇后移往早已准备好的、经过彻底熏蒸消毒的偏殿。太医们也如同抓住了方向,开始紧急调整药方。
朱橚跟在移动的软榻边,紧紧握着母亲依旧滚烫的手,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希望,终于在无尽的黑暗和绝望中,撕开了一丝微光。
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源发现,虽然可能救了母亲的命,却也将他自身,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他该如何解释,自己是如何“恰好”想起那本古籍,“恰好”知道那个隐蔽的丢弃地点?
父皇那多疑的目光,很快就会从愤怒的搜寻中,再次落回到他的身上。
危机,远未结束。
(第五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