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县城的风裹着寒意,吹得“双姝坊”的布幡猎猎作响。温乐瑜坐在暖炉旁,手里捧着个红漆木盒,里面躺着温夫人给的那对翠绿玉镯,冰润的光泽在火光下流转,像浸在水里的翡翠。
“在看啥呢?”顾诚推门进来,军绿色的大衣上沾着雪粒子,手里拎着个油纸包,“张屠户家新杀的猪,给你买了斤五花肉,炖酸菜吃。”
温乐瑜赶紧把木盒合上,脸颊微微发烫。她昨天试戴玉镯时被林薇撞见,对方笑得挤眉弄眼:“这镯子配你正好!温家那大小姐想要?门儿都没有!”
“没、没看啥。”她把木盒塞进抽屉,抬头时撞进顾诚含笑的眼眸。他解大衣时动作利落,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毛衣,领口还沾着点她缝补的线迹——上次他执勤时被勾破了,她硬是拆了自己的红毛线,凑出同色系补好。
“温家那边又来人了?”顾诚往炉子里添了块煤,火苗“噼啪”跳了两下,映得他侧脸轮廓分明,“早上路过纺织厂,看见温明珠跟人打听‘双姝坊’的地址,估计没安好心。”
温乐瑜捏着衣角的手紧了紧:“她想要玉镯……说那是温家的传家宝。”
“想要就让她来拿。”顾诚的声音沉了沉,往她手里塞了个暖水袋,“前提是,她得吻过你林薇妹子的拳头。”
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林薇的大嗓门:“谁要问过我的拳头?”她扛着根擀面杖闯进来,军绿色的棉裤裤脚沾着冰碴,“刚才在巷口碰见温明珠了,带着两个小姐妹,说要来找乐瑜姐‘理论’,被我一擀面杖吓回去了!”
顾野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个布包,献宝似的打开:“我媳妇儿厉害吧?那擀面杖挥得,跟耍流星锤似的!我买了糖糕,甜的,压惊!”
温乐瑜看着他们冻得发红的鼻尖,突然觉得那对玉镯好像没那么重要了。她从抽屉里拿出木盒,往林薇手里塞:“这镯子你戴着好看,比在我这儿闲置强。”
林薇赶紧退回来:“那可不行!这是乐瑜姐的东西,凭啥给她温明珠?再说了,我戴这玩意儿干啥?劈柴还得摘下来,麻烦!”
顾诚低笑出声,往温乐瑜碗里舀了勺刚炖好的酸菜:“别推了,先吃饭。温明珠要是敢再来,我让武装部的同志‘顺路’过来转转——就说查消防,让她知道啥叫规矩。”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温明珠没再露面。倒是县文化馆的人找上门来,说要举办“民间手工艺品展”,邀请“双姝坊”的布娃娃参展。
“这可是露脸的好机会!”林薇捧着参展邀请函,眼睛亮得像星星,“咱把那套‘红军娃娃’拿去,保证惊艳全场!”
那套“红军娃娃”是温乐瑜的心血,布偶穿着灰布军装,戴着红星帽,枪套里还别着迷你木枪,是顾野照着真枪比例削的。顾诚说,这娃娃能让孩子们知道现在的好日子来之不易。
开展那天,顾诚特意请了假,陪着温乐瑜去文化馆。林薇和顾野扛着装娃娃的木箱,一路走一路被人问:“这是‘双姝坊’的布娃娃吧?我家丫头天天吵着要!”
展厅里人来人往,温乐瑜的“红军娃娃”展台前围得最满。有个戴老花镜的老爷爷指着娃娃,抹着眼泪说:“这跟当年我们穿的军装一模一样啊……”
温乐瑜正想递纸巾,突然看见人群外的温明珠,她穿着时髦的连衣裙,身边跟着个穿西装的男人,应该是她的未婚夫——书里写过,温明珠后来嫁了个供销社主任的儿子,仗着婆家势力,在县城里很是张扬。
“哟,这不是假千金做的玩意儿吗?”温明珠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尖刻,“抄的吧?我在省城见过类似的,比这精致多了。”
林薇刚要发作,被温乐瑜拉住。她走到温明珠面前,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这娃娃的每一针,都是我亲手缝的;枪套上的红星,是我用金线一点点绣的。它或许不精致,但里面有我想说的话——珍惜现在的日子。”
周围响起附和声,有人说:“这娃娃有精气神!比那些花里胡哨的强!”
温明珠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未婚夫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说:“别在这儿丢人现眼,馆长在那边等着呢。”
两人灰溜溜地走后,顾诚往温乐瑜手里塞了块糖:“说得好。”他转头冲林薇和顾野扬下巴,“听见没?以后少动拳头,多学乐瑜讲道理。”
林薇撇撇嘴:“道理哪有拳头管用?不过……乐瑜姐刚才那气势,够劲儿!”
展会结束时,“红军娃娃”得了一等奖,奖状上印着烫金的字,还有五十块奖金。温乐瑜把奖金分成四份,顾诚、林薇、顾野各一份,自己留了一份。
“这钱该给乐瑜姐,”顾野把钱退回来,“都是你做的。”
“是咱一起做的。”温乐瑜把钱塞回他手里,笑眼弯弯,“木枪是顾野削的,军装样式是顾诚帮我查的资料,映雪帮我绣的红星。少了谁都不行。”
回铺子的路上,雪下得大了些。顾诚推着自行车,温乐瑜坐在后座,怀里抱着奖状和那对玉镯。她突然把玉镯往顾诚手里塞:“你帮我还给温夫人吧,就说……谢谢她的好意,但我现在很好,不需要这个了。”
顾诚捏着冰凉的玉镯,指尖传来温乐瑜残留的温度。他点点头:“好。”
路过温家老宅时,他让温乐瑜在街角等着,自己进去了十分钟。出来时,玉镯没了,手里却多了个布包,里面是温夫人给的几本旧书,扉页上写着“赠瑜儿”。
“她说,”顾诚把布包递给温乐瑜,声音很轻,“这是你小时候最爱看的童话,让你留着。”
温乐瑜翻开书页,泛黄的纸页上有孩童时期的涂鸦,歪歪扭扭的,像只小鸭子。她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养母抱着她讲故事,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书页上,暖得像今天的炉火。
“顾诚,”她抬头,雪花落在睫毛上,有点凉,“我好像……不恨他们了。”
“嗯。”顾诚帮她拂去肩上的雪,黑眸里的温柔像化了的雪水,“咱往前走,不回头了。”
回到铺子时,林薇和顾野正围着炉子煮饺子,白雾腾腾的,混着韭菜的香气。顾母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件新做的棉袄:“乐瑜,试试合身不?我用你上次买的灯芯绒做的,暖和。”
温乐瑜穿上棉袄,长度刚好到膝盖,袖口还绣着朵小小的梅花——是顾诚教她的针法,说这样耐磨。
饺子熟了,林薇抢着给温乐瑜盛了一大碗,顾野往她碗里塞了个最大的:“吃这个,里面是你爱吃的虾仁馅。”
顾诚坐在她身边,默默帮她剥着蒜,眼神里的宠溺藏都藏不住。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双姝坊”的招牌染成了白色。温乐瑜看着满桌的热气,看着身边笑闹的人,突然觉得那对玉镯或许真的不属于她——她拥有的,比任何传家宝都珍贵。
是顾诚不动声色的守护,是林薇没心没肺的撑腰,是顾野咋咋呼呼的维护,是顾母缝进棉袄里的暖意,是这热热闹闹的烟火气,把她从书里的“早死结局”里拉出来,稳稳地落在了幸福里。
她夹起个饺子,咬开时鲜汁溅在嘴角,顾诚伸手替她擦掉,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好吃不?”他问。
温乐瑜点头,眼睛弯成了月牙。
雪还在下,但“双姝坊”里的暖意,早就漫过了窗棂,漫过了街角,漫过了这八零年代的冬天,把所有的寒冷都捂成了甜。而这场始于错嫁的故事,还在继续,像炉子里的火苗,旺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