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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廊尽头的灰烬还在飘。

一粒粒,像被无形之手牵引,不偏不倚地落向云逸尘的胸口。他没躲,也没动,只是眼底的火光熄了,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苏瑶月在他身后半步,脚步虚浮,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她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那阵风冷得异常,冷得让她指尖发麻。

云逸尘抬手,不动声色地将胸前玉佩压进衣襟。那东西还在渗血,温热黏腻,像是活物在皮下蠕动。他没看它,也没提那灰烬为何与他掌心残灰如出一辙——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

“走。”他低声说,声音比夜风还冷,“这地方,待久了会招霉。”

苏瑶月没问,只是默默跟上。她太累了,累得连疑惑都提不起力气。

两人穿出石廊,夜色如墨泼洒,冷月半悬。云逸尘没走大路,反而绕进荒草丛生的小径,七拐八绕,直到确认无人追踪,才带着她摸进临江镇。

镇子不大,临水而建,夜里灯火稀疏,唯有南街“听风楼”茶肆还亮着几盏油灯,人声嗡嗡,像是鱼市收摊前最后的喧闹。

“歇会儿。”云逸尘扶苏瑶月在角落坐下,要了壶粗茶,两碟干果。他动作自然,语气平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可当他低头倒茶时,耳朵却竖了起来。

“听说了吗?云家那支功法,早就断了。”一个缺牙汉子嘬着旱烟,吐出一口黄雾,“九曜真经?屁!十年前就被人挖坟烧了,连骨头渣子都没剩。”

“胡扯!”邻桌一独臂老丐冷笑,“我亲眼见那孩子从火场爬出来,浑身是血,手里还攥着半卷经文。哪有死?”

话音未落,他同伴猛地拽他袖子,低喝:“闭嘴!你嫌命长?”

老丐缩了缩脖子,低头喝茶,再不言语。

云逸尘指节一紧,茶杯边缘留下五道浅痕。他不动声色地放下杯子,给苏瑶月续了一杯热茶,顺口问:“这位大哥,您说的那孩子……后来如何了?”

“谁知道?”老丐摇头,“自那夜后,江湖上再没他消息。有人说他被功法反噬,爆体而亡;也有人说他被仇家抓去,抽筋剥皮,炼成了人丹。”

云逸尘嘴角微扬,笑得像在听市井笑话:“那您觉得呢?”

“我?”老丐瞥他一眼,压低声音,“我觉得……有人不想让他活着。”

话音落,茶肆外一阵喧哗。几个散修勾肩搭背进来,大声嚷嚷:“掌柜的!上三碗烈酒,今儿咱们可算赢了大赌!”

“赌什么?”云逸尘随口搭话。

“赌云家还有没有后人!”一人拍桌大笑,“我说早绝了,李三不信,非说那九曜真经还在世。结果你猜怎么着?昨儿林家传话下来,说云氏血脉已断,功法失传,连宗祠牌位都撤了!”

“林家?”云逸尘挑眉,“他们怎知得如此清楚?”

“嘿,林掌门可是正道魁首,消息灵通!”那人得意洋洋,“再说了,当年若不是林家出手镇压魔门余孽,云家那场大火,说不定还得烧到别家去!”

云逸尘笑了,笑得极轻,极冷。

正道魁首?镇压魔门?

他记得那夜火光冲天,记得刀光映着族人惨叫,记得有人在他耳边低语:“云家勾结魔门,罪该万死。”

可如今,刽子手摇身一变成了救世主,连真相都成了谣言。

他低头喝茶,茶水映着灯影,晃出一圈圈涟漪。他忽然觉得这茶有点苦,苦得像是有人往里头撒了灰。

“我去买点伤药。”他起身,将银钱压在桌上,“你在这儿等我。”

苏瑶月点头,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眼皮沉重。

云逸尘走出茶肆,夜风扑面,他没走药铺,反而沿着街巷一路探查。三家药铺,两家客栈,每到一处,都能听见类似言论——“云家已绝”“九曜真经是假”“遗孤早死”。

更巧的是,这些话几乎都在近三日传开,且说话之人,多是些游方散修,口音杂乱,却都提到了“林家定论”。

他在一家赌坊外停下。

赌徒们正围桌豪赌,争论不休。

“若云家真有传人,怎会十年不出?”

“就是!听说林掌门已发话,要为云家正名,清剿余孽!”

云逸尘目光一冷,落在赌坊掌柜袖口——一道青竹绕剑的暗纹,绣得极细,若不仔细看,只会当是普通花边。

林家标记。

他没动,只用脚尖轻轻一拨,一张被风吹落的旧告示翻了个面。

“寻访云氏遗孤,赏灵石千枚。”

落款模糊,墨迹新旧不一,像是不同人分次书写。更古怪的是,赏格数字被人用朱笔圈过,又涂改,显系伪造。

他盯着那张纸,忽然笑了。

真要寻人,何必遮遮掩掩?

真要追凶,怎会先定死罪?

这哪是悬赏,分明是灭口前的烟雾弹——先造谣你已死,再假意寻你,最后顺理成章地宣布“遗孤已亡”,从此再无人追问。

高明。

真他娘的高明。

他转身欲走,眼角余光却瞥见告示角落一行小字:“知情者可赴苏家药庐密报,有重酬。”

苏家。

他脚步一顿。

不是巧合。

绝不是巧合。

他没捡告示,也没撕它,只是轻轻用鞋底碾了碾,任风将它卷走。

回到客栈,苏瑶月已靠在床边睡着,呼吸均匀。他替她盖好被子,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一场梦。

然后,他悄然推开窗,翻身跃上屋顶。

夜风拂面,星河低垂。他正欲巡视四周,忽觉头顶瓦片轻响。

一道人影斜倚飞檐,手中抛玩一枚铜牌,月光下,牌面“林”字清晰可见。

“哟,这不是咱们失踪十年的云大少吗?”那人懒洋洋开口,声音带着三分戏谑,七分熟稔,“怎么,刚逃出地底密室,就忙着听街头八卦?”

云逸尘抬头,冷眼相望:“你来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楚寒咧嘴一笑,把玩着铜牌,“无非是看你被人当猴耍,心里不爽罢了。”

“谁在耍我?”

“还能有谁?”楚寒将铜牌一抛,云逸尘抬手接住,入手冰凉,背面刻着“舆论司”三字小篆,“林家花了大价钱,雇了近百散修,在七大镇、十三坊同时散布‘云家已绝’的谣言。连说辞都统一——‘功法失传,血脉断绝’。”

云逸尘摩挲着铜牌,指腹划过“林”字边缘。

“苏家呢?”

“啧,聪明。”楚寒挑眉,“你发现告示上的药庐标记了?不巧,我也查了——近半月,已有十七名散修以‘献情报’为由进入苏家,其中九人再未出来。剩下八个,全在不同场合说过‘云逸尘已死’这句话。”

云逸尘沉默。

“更巧的是,”楚寒声音低了几分,“这些话,都是在林家传令后才说的。时间掐得精准,像有人掐着时辰发话本。”

风忽然停了。

云逸尘站在屋脊,衣袍未动,可掌中铜牌却“咔”地裂开一道缝。

楚寒看着他,笑意渐收:“你打算怎么办?继续装聋作哑,还是……撕了这层皮,看看底下是谁在唱戏?”

云逸尘没答。

他低头,看着掌中裂开的铜牌,又想起茶肆里那句“血脉已断”,想起赌坊掌柜袖口的青竹剑纹,想起告示上那行“苏家药庐密报”。

一层层,一环环,织成一张网。

他忽然抬手,将铜牌捏成碎片,任其随风飘散。

“我知道了。”他说。

楚寒一愣,随即笑了:“行,你终于不傻了。”

云逸尘转身,正要跃下屋顶,忽觉胸口一烫。

玉佩又在渗血。

血珠浮起,在夜风中凝成一线,直指北方。

他抬头望去。

远处山巅,一道黑影立于悬崖边缘,手中捧着一撮灰烬,缓缓抬起。

灰烬离手,逆风而行,一粒粒,再次飘向他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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